第一卷 奔行飞雪的愚忠犬
第2章 汝叶沃若 You Take My Pulse Racing（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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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耶卡恩教不强求虔信——只要贡献。
爱与怜悯只是口号，教义的根本是「自律」。
教会的精英们从人群中来，他们编撰了最早的民主法典，创建了很多现代机构的原型。大陆魔术协会就是其中之一。新时代的工人公会、商人公会……甚至连热兵器、魔导科技等等，都能追溯到我们身上。
教会并不建立在盲目的信仰之上，而是采用类似一个国家体制的管理模式。对待叛教者就像对待罪犯一样，处罚理应是很严厉的。
理应——
为什么用这个词呢，因为我就是那之中唯一的例外。
我之所以能够不被教会施以惩罚，原因无他——我将我最重要的成就——符文术——包括源流的术式，以及各项相关技艺的专利，全部都送给了教会。我连一文钱都没带走，就连衣服上都没有一根丝线是教会的，而在那数年中积累的一切，全部被我甩手送给了教会。
我，阡，直至今日也是耶卡恩教史上最恶劣的叛教者。
如此想来，至今为止我所经历的悲苦，也许都是世界的神明为了惩罚我而降下的天谴吧。
陌带领我们来到了那名汐斯塔王女的离宫前。
这是一座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双层建筑，没有花哨的圆顶或是尖顶，只是由雪一样白的大理石砌成、乍一看让人完全想不到住在这里面的是沃尔珀斯的王女大人，虽然现在不在就是了。
建筑的背后就是沃尔珀斯的镜林海。仿佛无穷无尽的长着针叶的高大树木，就像高墙一样将前方阻断。厚厚的积雪编织成一片雪幕，放眼之下，这座规模不能被称为宫殿的建筑就好像融入了这片苍白的树海当中一样。
天空灰蒙蒙的，视网上像被一层厚厚的云雾所阻隔，不过空气还算清新。这里的寒冷和荒风，简直就像强迫人想起那些逝去之物、远去之物，孤独的飞鸟在冰原上飞翔，它们的叫声，在心有悲苦的人听来就是一声又一声惨绝的挽歌，在这片凄凉的大地上回荡。
我们来到离宫的大门前，门边的大理石上刻着一枚复杂的纹章，和陌的披肩上的纹章一样，大概是王室的纹章。
门上没有锁孔与把手。陌走到门的右侧，伸出手，从手心里释放出的魔力呈现出冰蓝的色彩，魔力宛如丝线一样编制成一枚和大理石上同样的纹章。随即，这扇大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金色的术式在陌手掌前的位置浮现，和魔力编制成的纹章贴合。
「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真是智能——
我嘟哝了一声。
应该说是小材小用吗？
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这是符文术的基本应用之一。通过让两枚互补的符文嵌合来实现魔力通路的接通，以此打开特殊的魔力锁。
陌在打开了大门后就让开了道路，示意我和银先进去。
等我和银走入门后，陌才关上门走了进来。
「鞋子脱一下。」
我猛地向后仰了仰，收回差点就要踏上前方光滑的瓷砖上的脚，把鞋子脱了下来。
陌打开边上的鞋柜，拿出三双拖鞋来，把其中的两双递给我和银，一双自己穿上。银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轻车熟路地把白大褂脱下来，披到衣帽架上。
「这就是王族的住处啊……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应该说内景也清淡过头了，与其说是王室，反而给人一种落寞贵族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鹿角、象牙、兽颅之类的装饰，墙壁上也只挂着几幅色彩偏淡的画作，总体来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平坦」。
「汐斯塔是个收藏家，但是她不喜欢把那些奢侈品摆出来。看到这些画了吧，那是汐斯塔自己画的，画功肉眼可见的不成熟。自从她住进这座离宫后，很多装饰品都被撤了下去——陌是这么跟我说的。」
「没错。」
陌点了点头。
她把手里拎着的硕大袋子放到地上。透过透明的塑料袋，我看到许多红色的食材——番茄、红萝卜、甜菜根，还有渗着鲜血的肉，好像是牛肉？
这是要做什么菜？红色的色彩好多啊。而且居然有牛肉！好奢侈！要知道，在我那个时代，牛可是最重要的耕种工具，即使在最重要的建城日，也只会宰杀一头专门养肥的肉牛。
陌穿好拖鞋，重新拎起塑料袋。
「你们随意就好，我先去厨房了。」
她撂下一句话，抬起脸，那目光似乎穿过了我、穿过了银。我往旁靠了靠，为陌让开道路。她就这么穿过了客厅，钻入尽头廊道的阴暗处。那一片阴暗，无疑是蜘蛛和爬虫钟爱的居所。为什么不开灯呢？一国的王女之居所，总不可能平时也不开灯吧？
「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陌一直都是这副样子，不用管她，没事的。」
银帮陌打着马虎眼，我暗地里咋了咋舌，放弃纠结。
「你的发言就像是她的监护人一样。」
「有吗？阡小姐。」
银轻笑了笑，颇有自知之明似地摇了摇头。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坐下后的姿容宛如一只高贵而自矜的白天鹅。我也坐下来，在她对面。并且试着让习惯了驼着的脊背挺直一些，结果可能让体态显得有些拘束了。
「这里和我想象中的宫殿差别很大，感觉应该说是别墅才对。」
只说了一句话，我就绷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背又重新弓了起来。
「你的感觉大体没错。这里原本是米凯拉家族的故居，三百年前，伊凡·米凯拉爱华就是从这里登上王位的。在五十年前的共和时期，米凯拉二世表示支持共和并退位，这里为了容纳米凯拉王室全家的人，经历了第一次改建，或该说是扩建。在共和解散后，米凯拉家族重回上位，继续统治着沃尔珀斯，而这里也被二次改建，成了米凯拉王室最偏远的离宫。就是你看到的这般规模。」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周。整个客厅中央摆着两组沙发，可供六人坐。两组沙发中是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一套精美的茶具。我掂起一只茶杯，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温润的触感让我意识到，就连这一只小小的茶杯都是用上好的玉料打的。
说是不爱装饰，但还是有不少的奢侈品，而且在令人舒适的细节上下了很多功夫的样子。
放下茶杯，摩挲残留在指尖的灰尘。
嗅嗅、嗅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的味道。我对这味道很熟悉，它和墓穴土壤的气味有些相似，也就是空气久未流通，大气里的灰尘沉积下来，一旦有风就会产生的古旧气息。
「这是什么？」
我和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客厅一侧的墙边，一张桌子上摆着的事物引起了我的注意。
「热水壶。只要把火属性的魔石放进底部的小匣，就可以用它把冷水烧成开水。其实也有基于电能的电热水壶，不过汐斯塔王女比起电，更喜欢魔力。」
「电力……虽然你跟我解释过了，可我还是不理解。」
电——银说医院里几乎所有设备都依靠电力运行，但我根本没法切实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因此，我对那位汐斯塔王女的观点很是赞同，我也比较喜欢魔力。
「阡，你以后打算住哪？」
一股凉意忽的从背后扑来，我打了个激灵，转过头，正好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陌、陌？」
不是说去厨房了吗？怎么突然又来客厅了？
我的身体好像僵住了，一动也动不了，就像被一匹狼用爪子扼住咽喉，只有眼珠子还能动，慢慢下移。陌身上围着围裙，洁白的布料上溅上了一些红色的汁液，而在陌的手中，那五根纤细的手指正抓着一把锐利的菜刀，刀刃上染着鲜艳的红色。
见我惊恐的样子，陌好像会错了意。她大抵是以为我在迟疑，于是稍微靠了点过来。
呱！你不要就这样子靠过来呀！
好恐怖。
「gu……」
脊背发凉，我从发白的嘴唇间挤出两个字母，却拼不成一句完成的话。陌盯着我，那双眸子的边缘在灯光下染上了一层黑影，让那琥珀色的眼睛染上了金色的残虐色彩。
「楼上有很多空房间，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她也许注意到了灯光，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角的阴影褪去，我那高高吊起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
「……如果不会给你造成麻烦的话……」
「我可以带你去看。」
银出声。通俗易懂的，也很容易达成默契。陌点了点头，她看了眼手里，那只叫作「电话」的通讯用设备，在屏幕上显示着的似乎是什么倒计时，而那些数字正在不断变小，现在就快到零。
我被银带着上了楼。踏上楼梯的瞬间，两旁的壁灯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亮了起来，就像夜晚的墓地里常见的磷火一样，黯淡得恰到好处。
上到二楼，银按动了墙上某处的按钮。长长的廊道随即亮了起来。
「就像鬼屋一样的氛围呢。」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种感觉。」
银脸上的肌肉因为我的话而拧了起来，呈现出好像吃了什么怪味似的古怪表情。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我确实看到了——仅仅一瞬间——在银的脸上浮现了少女般的害怕。
「是因为长久以来没人经常走动的缘故吧。」
她解释道。她开始贴着右侧的墙走，我尽可能近地贴着她的后背，在廊道上移动。
「这间屋子就是汐斯塔王女的居室。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银停在一扇门前，我注意到这扇门与其他屋子的门不同，门框上的金色花纹就已经彰显出了它的非常。
「欸？可以随便进的吗？」
「如果不能进的话，就已经上锁了。」
银指了指其他的几间屋子门上把手的位置，都被小臂粗细的锁链缠绕着，分明是上了重重封锁，不过反而让我好奇那些门后是什么。
一、二、三、四。
被上了锁的房间一共有四间。
「你的能力很适合用来搜找线索，陌、执卫团的人看不到的，也许你能看得到。」
「我的术……你说得没错。」
我想了想陌，必须报答她的恩情，于是点了下头。银见此，伸手推开了王女房间的大门。
客房的门打开后，我进入了一个华美的空间。王女汐斯塔的寝室是一间富有古典与优雅气息的主卧室。走入房间，丝绸和缎子的繁复交错，让人不禁为之迷魅，仿佛进入了宫殿的壮丽空间。若是在清晨，透过高耸的窗户，阳光想必会轻轻地透过漂亮的纯色蕾丝窗帘，洒下温暖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
而现在，纱帘与窗帘全部紧闭，流淌着的不是灿阳的光芒，而是漆黑的寂寥。
银打开了灯。
我注意到墙壁上悬挂着华丽的装饰画和书法作品，它们的精细细节让人叹为观止。沙发和扶手椅，其精美程度仿佛是由世界上最好的手工匠人制作而成。沙发上铺着厚厚的绸缎靠垫，有着细密的刺绣和镶边装饰。
我走向床，这是一个过去的我无法想象的——贵族的床。铺着柔软的丝绸被褥和薄薄的绸缎被罩，床上还摆放着用蚕丝编织的枕头和床垫。床头柜上摆放着淡香扑鼻的鲜花，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异样的甜蜜的芬芳。
「天仙子、茄参、大麻叶、曼陀罗……天哪，这些不都是致幻的植株吗？」
「别误会了。这些是我带给汐斯塔的，作为幻术的研究素材。汐斯塔热衷于魔术，尤其是幻术。她的魔力水平比起一般的魔术使其实不算出众，但在精神力方面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这些花瓣和叶子对于一般人而言无异于毒花，但对汐斯塔而言却颇有研究价值。通过研究天然的幻，借此精进人造的幻术。」
「原来如此。」
我捏着鼻子，凑近这些花草，伸出手，悬浮在它们上空。
「刻印：溯源（Kharita:Macore；神代语）。」
这就是我的魔术——刻印术。通过将一定的魔力固定在一定的符号内，不同的刻印也对应着不同的术式，需要的时候直接取用就能立刻发挥作用。不需要咏唱，也不需要记忆。
「溯源」的术式能够获取目标物过去状态的信息，比如什么时候被触摸过、什么时候被施下过什么魔术。
黯淡的魔力从指尖流出，包围在花草周围。我立起食指，感应着魔力的反应与流动。
「除了强力致幻，只是普通的花草而已，周围的空间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现象。」
我收回魔力，摇了摇头。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美丽的书桌，上面摆放着珠宝首饰、金色的笔筒和沉甸甸的皮质文件夹。书桌旁边是一把高背椅，椅子上铺着厚厚的绸缎靠垫，细密的刺绣和镶边装饰，精致的雕花和柔软的皮革，使它成为一个舒适的阅读角落。
首先，我注意到书桌上的珠宝首饰。看起来很值钱，但看上去十分崭新，根据银和陌说的，汐斯塔不爱装饰，这让我感到一丝奇怪。
银看出了我的困惑，她解释道：「这些首饰是为了应付贵客的。汐斯塔总抱怨那些老贵族——顽固得像啄木鸟，天天都嚷嚷着什么‘贵族气度’、‘气质非凡’。不过，啄木鸟好歹还会想办法剔除病虫，而这群老贵物只会把别人啄得头破血流。」
也就是说，这些首饰不是汐斯塔平时戴的。
所以才显得崭新。我小心地将它们拿起来，用溯源的术式对它们进行检查，看看有没有任何特别的标记或痕迹。不幸的是，我依然发现不了任何线索。
接下来，我看向金色的笔筒，里面仅仅装着一支漆黑的笔。笔筒的制作工艺非常精细，但从这里找到的笔——这支平平无奇的黑笔，它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不过我还是姑且检查了一下这支笔，确实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然后，我把注意力转向沉甸甸的皮质文件夹。这个文件夹看起来非常重要。我轻轻地翻开它，里面有一些文件和纸张。我开始阅览这些文件，它们大多都是关于汐斯塔的幻术研究的，写得很简洁明了，即使是我这个幻术的门外汉都看得懂些许。
有几张纸被随意地夹在最后，它们是关于汐斯塔王国的财政和政治的。
在这些东西上，我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汐斯塔被绑架的线索，但这些文件可能会在以后的调查中派上用场……
我瞥向书桌旁边的高背椅。椅子非常漂亮，雕花和皮革都非常细致。我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靠垫，感觉到它的质地非常柔软。我轻轻抬起椅子，椅子脚下的木板明显比周围更加洁净、无尘，这表明它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未被挪动过。然而坐垫上却有着轻微磨损的痕迹，说明它也曾被极为频繁地使用过。
在书桌和椅子的周围，我察觉到一些微小的痕迹，好像有人曾经在这里停留过。
在客房的一侧是一个宽敞的衣柜，内部是用柔软的绸缎制成的，衣柜里悬挂着各样精致的衣物，令人叹为观止。衣柜旁边是一个木制的化妆台，在化妆台上有一件立着的事物，被漆黑的布盖住了。
不得不承认，我确实为这名王女的品味感到震撼。
我和银一起走向这张化妆台，两个人围住化妆台。
「这看上去像是一面镜子……为什么用布遮住了？」
「因为汐斯塔失踪的时候，这面镜子就是被盖住的。执卫团调查完后，自然要把环境还原成原状。」
银揭开了黑布，她的容颜投影在镜面上，银发、银目。
我也凑了过去。
但镜子上并没有投影出我的容貌。
「欸？」
就在我疑惑时，一道魔力的洪流从镜面上涌出。
我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机关。
「刻印：防壁（Kharita:Kirr；神代语）。」
结印，展开。漆黑的印记在空中浮现，金色的火焰从起笔处燎起，迅速将整枚刻印点燃。我因为抛弃了符文的技艺，根据和教会的契约内容不被允许再使用符文术，作为替代，我从母亲的守墓一族那里学习了刻印术，并将其逐渐完善。刻印术与符文术最大的不同在于，符文只能在「能够书写的表面」结成，而刻印则不受此限制。只要能够触碰到的事物，甚至是空气，也能够让我施展出刻印术。
状态欠佳，术式的水平只有一半。我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加大了魔力放出的量，试图以量弥补质的缺口。
防壁的术式是用来防御的术式，由我施展出来的话，理论上就连虚空的激流都能抵挡。对于一般魔术使的魔术，应该说就像铁壁之于小小的水滴一样。
双眼灼热，眼前的一切就像被覆盖上一层淡淡的灰雾似的，这就是守墓眼正常运作的证明。
——历经五千年岁月，再次为我所用吧！
「欸。」
宛如粉与苍白的花瓣之海——魔力洪流，越过了我的防壁。
可是我的防壁明明没有破碎。
百思不得其解，我瞪大了眼睛，但还没等我发表感想，那魔幻的洪流就把我淹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