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奔行飞雪的愚忠犬
第4章 与之俱死 All Rest in Peace in Unison（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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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穷。
屋子里打开了灯，色调是暖色调，却生硬得像死去的虫豸尸体一般。穿过空气中的微尘形成丁达尔效应，留下影子在大理石的地板。
窗子外柔光迸绽，微微张开着缝隙，嫌冷的北风挤过缝隙、流淌进来，摇曳盆栽的枝叶，不过堪堪拂起我的发丝罢了。
睁着眼睛却不想看见，对此就算感到悲伤也无可奈何；罪恶的情愫未曾松动心上的枷锁，就这样任由心肌刺痛也束手无策。
——明明我和那个人何其相似，为何你却不肯看我一眼呢？
稍微想要暖和一下了。
我从父亲常坐的椅子上起身，把报纸放到小桌上，走过去关上窗，打开了房间里的暖气。
「温度别开太高。」
父亲拉开了门。他一边扶了一下镜框，一边走到椅子前。他抓着扶手，颤巍巍地坐下。腿脚不便，据说普人种到了他这个年纪都会有这样的通病，腰椎僵硬、关节风湿什么的……虽然对我而言是无缘了。
「我知道了。」
「说起来，你也到爱看报纸的年龄了？」
他拿起今天的沃尔珀斯日报，用指腹将被我阅读时不自觉捏皱的角抚平。我用食指绕着头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普人的年龄标准，我已经可以做小孩子的奶奶了。」
「你奶奶就是在你这个年纪有了你这个孙女的。」
我望向冷清的街道上，空中飘着随时可能变大的雪，风声如切。时不时从小巷里探出头来的是衣衫褴褛的枵腹浪子，脸上脏兮兮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罹患某种皮肤病，一片又一片的溃烂，每多看一眼，心房上就仿佛被小兽用爪刺挠了一下。
「普人种的一生太过短暂……」父亲看了一眼刊头的大号文字，眯了下眼，又将报纸放下来。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干燥得有些开裂的痕迹，默默走到厨房，按下了热水壶的开关。
「……所以，就算贪恋些什么也理所应当。」
「人所贪恋的无非是权利与金钱吧。」
「这么说有些片面。银，你不能轻视在一些人的观念中，名为信仰之物的高度。」
遗憾的是，无论是权利还是金钱，亦或者信仰，对我都没有任何吸引力。
「父亲，那么，你贪恋些什么呢？你有信仰吗？」
「我不是信徒。再说，我能贪恋些什么？」他反问了一句，但不是问我，是问他自己。我听出这话里头的自嘲之意，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他却接着道，「我在乎过很多东西，名利、爱情、亲情……但是那些我都没能保住。我这样浑浑噩噩活到现在，如今能在乎的，除了我最后的女儿以外还有谁呢？艾尔薇(Ellver)，你说呢？」
「父亲，那个名字，说好不提起的。」
我撇了撇嘴，表露出不满。
「抱歉，银，我是想问问你怎么看？」
「我不太清楚。但是我之前在小说中读到过一段话，是说，『成年人的生活哪有容易可言』，大概是这种感觉？」
「书中啊……我就知道，长生种切身是体会不到我们短命种的烦恼的。」
「父亲……」
「没事，我就是有感而发罢了。」
父亲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了报纸。我灰溜溜地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递给父亲。
「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全部打包好了。」
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水晶。这是一枚小型结界发生器，简单来讲就是一块储物空间。我已经清空了我的房间，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好，装进了这方结界中。
「随时都能走。」
「好，那我们晚点动身。」
「没问题。」
「陌那孩子说要给你我践行，约的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给忘了。」
「六点钟，她刚给我发了短信，说她已经买好菜了，一刻钟内就会到。」
「好吧。」
父亲点了点头，而后沉下了脑袋，似乎是沉浸在报纸中了。我也不再打搅他，转身穿过玄关，出门，在门前站定，等待陌的到来。
愿将落雪作硝烟，烽火吹花不见君。
想着诗词的韵脚，留意着冬雪从纷纷扬扬变得稀疏。假如是汐斯塔，她会喜欢用什么样的文字作结尾呢？我让目光穿过声音一秒钟所能抵达的路的尽头，在道路的那一边，心中期待着的那朵凛然之花就这么盛开了。
她只有一个人，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并没有多余的影子。这很好，我心头雀跃，让自己打起了精神。
「陌，你来啦。」
我把我能献出的最美丽的花靥摆上两颊，迎着她迈了三步。
「晚上好。」
「嗯，晚上好。」
我看着她两臂上，和她略显不禁风的体格相配实在突兀的鼓鼓囊囊的袋子，让我知道她为这场饯别煞费了不少苦心。
顿时，周围的寒冷都仿佛不复存在。
但若只是自我感动又如何呢？
「话说回来，阡呢？」
执卫团事务繁忙，何况像陌这样的顶级战力，哪怕不上战场，也想必会被分配许多对内的任务。
我曾协助过陌出过一些任务，知道到她很多时候都要很晚才回离宫，在此之前的行踪轨迹自然是机密。
今早离开的时候忘了给阡准备三餐，而且没有给她沃尔珀斯的货币，不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饿一整天。
「她很聪明，知道去执卫团找我。」
「你在执卫团？」
「我在王宫执行任务，出了点状况，就让投影回去汇报情况，接着就遇到了阡。」
「她在执卫团里面？执卫团招待了她？为什么？」
「我不清楚，但好像是这样没错。据说一开始是被卫兵拦了下来，但是她展示了一下她的魔术，正好撞到御老师回来，然后就被御老师邀请进了执卫团。我到的时候，她应该是已经吃过了，御老师正在和她讨论什么支援城防的事情。」
「支援城防……这么说，阡是真的要加入沃尔珀斯和阿克希的战争中了啊？作为沃尔珀斯方的援手？」
「……只是有这种可能。」
陌垂了垂眉毛，我注意到她的瞳孔有些模糊，好像缺失了平日里的那抹锐意。但是，我依然能够读出一些庆幸之意，「但愿如此」，那目光深处正是如此地期望着。
说起「投影术。我也稍作思考。陌的魔力属性是具有锐利之形的风，在运用的技巧上十分厉害，但综合魔术水平其实算不上高，以为她体内的魔力状态紊乱、品质浑浊。魔术使的称号从低到高，有学徒、术士、导师、魔女或贤者，这四个等级，陌在这一体制内，以她的魔力水准，大概是在学徒中能算是比较强的吧。
但是，陌的刀术和体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要我来打比方的话，就是手术般的精密加上切骨如泥的锋利。不过，造就了陌「杀人术」之名的，除了她那犀利的刀术和无人敢近她身的体术，还有她那如谜团般的「投影（Proyektsi）」。
「投影」，并不属于现有的任何一种魔术体系。至少在我所知的魔术的体制内，根本没有任何一类的术式跟陌的投影术术式有丁点相似之处。
小到投影出一把匕首，大到投影整个人。和映射术相似，但她所投影出的并不是幻影，而是能够触碰与被触碰到的魔力实体。
甚至投影出的人和真人都只存在极细微处的区别，乍看之下和真人完全一致，连体表的魔力波动也与真人无异。就算是拥有魔女职称的魔术使，都得通过长时间的接触，才能靠魔力波动上的细微不同来区别她的投影与真人。
「等等，你是陌？还是投影？」
「有什么区别吗？」
操纵投影的依然是陌，也就是说，所谓投影，就是陌用魔力造出的自己的人偶。作为魔术造物，投影的作用也非常简单明确，就是多线程工作，提高办事效率。
我看了一眼陌的双手，两只带着露指手套的手，拎着两只硕大的袋子。五根手指的指腹是否结着常年握刀磨出的老茧呢？我想亲手抓起来确认，但却无从下手，只好作罢。
「算了，这个问题……本来也没什么意义。」
正如陌所说，是真是影并没区别。即使是在最手忙脚乱的时候，她也依然能记得我的事。至少她现在注视着我，就这样，我已经没有任何不满的理由了。
「进来吧。」
我转身侧脸，掩饰嘴角干涩的弧度，带她走进亚蒂莫斯宅邸。
「好久没来了啊，感觉没什么变化。」
「父亲最近又开始抽烟了，气味可能会有点重。」
「没事。」
她抬了抬下巴，嗅了两下，露出了略嫌怀念的神色，让我不禁心生困惑。
「用了点空气清新剂，你应该闻得出来……烟味，讨厌吗？」
「要说讨厌也算不上。只是许久没有闻到这种气味了，让我想起了我以前跟着教团的日子。傲狠……我的义父他，身上总有这种味道，经常能看见他一个人待在某个角落抽着烟，每到一个城镇，他总是晚上一个人偷偷去买烟。」
一谈起往事，陌就和普通人一样，轻易地打开了话匣子。
「傲狠叔叔？说起来，教团把你丢在沃尔珀斯后，有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你不？」
「我有收到过那个男人的信，他在南方的亚伦城，就是那个以斗兽表演而闻名的城市。但是，他嘱咐我不要去找他，还说我要是有想法可以去长留找师父跟师母什么的……不过我本来也不打算回去，教团我已经不想回去了，至于长留……唉，还是算了。我只要待在殿下热爱的这片土地上就够了。」
躺在老爷椅上的父亲看到陌，抬起手打了声招呼，陌也回以礼貌的点头。
「亚蒂莫斯医生，晚上好。」
「晚上好，陌。」
父亲很懒散地躺在椅子上，那对老花镜后的眼睛眯得就像睡着了似的。要是平时的话我高低得揶揄他两句，但今天陌也在场，我只好把堆到了喉咙口的话重新咽下去。
「你配去的药，有在按时按量服用吧？」
「嗯，什么时候服，服用多少，我都记得很清楚。」
「那些药材都挺常见的。给你开的药单不要弄丢，什么时候缺了什么药材，记得自己去抓。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位我认识的炎华的药师……」
「谢谢您，亚蒂莫斯医生。」
陌低下头致谢，父亲见陌的态度，身为医生的自尊似乎是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似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他放下报纸，走进房间里。
我的父亲，和陌的义父——傲狠叔，是故交。我之所以能和陌相遇相知，也是托了父辈之间交情的福。
我和父亲，正是受傲狠叔的委托，为了照顾陌并控制她的病情，才来到了沃尔珀斯。
「我使用投影术的事情，不要告诉亚蒂莫斯医生。」
陌拽了下我的衣角，难得的能从她的话语中听出请求的意图。
「唉……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何况，他老人家也给人治了大半辈子的病了，早就知道告诫本无用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重复这样无意义的行为呢……」
「因为我们是医生。」
我瞥了一眼陌，嘴里淡然地吐出答案。虽然父亲专精药理学，我则专精外科，我们专业不同，但我们都是医生。为病人着想，就是我们的天职。
「这难道就是——医者的觉悟？」
陌并没有因话音未落就被打断而不满，她看着我，我却不敢用眼神与她对视。
「医生又不是超人……就算是超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何况我们都只是普罗大众。面对许多不可抗力，别说反抗，也许连大难临头的知觉都被麻木了，所以感觉到该脱身的时候就赶紧脱身吧。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这种经验可真是不得了。」
没想到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血族会大谈特谈「经验」的话题，陌稍微愣了愣。我也察觉到她现在身为沃尔珀斯的执卫，注意到自己方才的失言，怀着歉意撇开了头去。
「抱歉，但我就是想说给你听……」
「没事，不用管我。我早已做好了觉悟。」
她走进厨房，放下袋子，把新鲜的肉跟菜有条不紊地摆到大理石的台面上。
「我来给你打下手。」
「好啊。」
这是我第一个和人在厨房里合作烹饪。
她那双仿佛无机矿石般的双眼突然闪过一抹高光，我一时间怀疑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时，那高光已经褪去。居于琥珀色眼瞳中央的深色瞳孔，就像昆虫的爪螯般，把最锐利的尖端隐藏起来，竟使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在我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某种佯装无害、伺机发动急袭的猛禽。
「像这样用牙签刺入壳的缝隙中，轻轻向外挑出黑色的虾肠，用手指将虾肠轻轻拉出就可以了。」
「欸？欸欸？怎么做到的？」
陌抓住一只虾子，正如她所说的法门那样挑出虾线，我却好像完全没看清她是怎么做的。在我讶异的眼神下，陌又抓起一只虾演示了第二遍。
「……我寻思我也没眨眼呀？」
「我手把手教你吧。」
这么说着，陌凑了过来，用沾着水的手指抓住我的手，就像操纵木偶似的从水槽里抓起一只活生生的磷虾。
「哇！」
冰凉凉的活物在被手指捏住的瞬间蹦跶了一下，我惊了一惊，身体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小心。」
陌在我背后，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隔着布料，我感觉到陌那有力的手指稳稳地将我的身体撑住。我摇晃了一下，连忙扶住陌的手臂，双腿终于不在发软，我勉强重新支撑起了身姿。
「抱歉啊……这种长条形状的活物让我感觉就像抓住了虫子似的……」
「银难道怕毛毛虫吗？」
「……应该说是那种……不太能应付的感觉。」
——那不就是怕嘛。
我瞥了一眼陌的眼睛。虽然嘴巴上并没有说，但眼睛里的神色完全就是把想法全部表露了出来。
陌好像感到难办地挠了挠脖子。
「就把这当作是在做手术，怎么样？」
「呃。我试试。」
陌的身体重新从后面环绕上来，双脚直接架在我双脚后跟外侧，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膝盖，但因为站位的问题，根本没法做出太大的动作，连后退半步都退不了。
——坏心眼！
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只感觉到陌的双膝抵在了我的大腿下方，前胸贴着后背，不过并不会感到被压迫到。
她抓着我的手，重新捞起一只虾子。
——这是在做手术，这是在做手术。
我不断给自己下着暗示。想象手中的是人体的大腿，而我现在要将其中取出一段血管，这种简单手术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就是这样，轻轻但是精准地刺进第二节壳的缝隙里……」
「噫……」
集中注意。
「保持力道，不要卸力，也不要用力过度。」
陌的手指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调节着我的力量，我顺着陌给出的指示，感受到牙签的尖尖似乎将虾肠勾了起来，随后一点点地用力，将漆黑的细肠挑出。
「不错，现在虾线的头已经出来了。」
我注视着牙签落下的位置，一根乌黑的细线已经从虾肉中脱离出来。
「现在把牙签抽出来，换用手指捏住虾肠，控制好力道，想象你的手指是纤细的镊子。」
「好……」
我放下牙签，用空出来的手指捏住出来了一段的虾线。
「现在把虾线一点点扯出来。」
「……」
我全神贯注，用指尖捏着虾线，一点点往外扯。
「就是这样……」
「哇！」
陌的手渐渐从我的手背上脱离，我一时间控制不好力道，猛的用了一下力，虾线就这样被我扯断了。
「只有一半吗？嘛，对于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我在家里从来不会吃这么麻烦的食物。这可太难处理了。」
「但是很好吃喔。」
陌摇了摇头，从水槽里捡起虾子，以极为娴熟的手法一只一只挑去虾线，那速度与我相比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谓是云泥之别。
「你去把这些切好的牛肉用牙签串起来吧，做牙签牛肉用。肉我都切成了差不多大小，扎三个洞，像这样——就差不多了。」
「嗯，这个我能做。」
从陌手中接过装满了生牛肉的瓷碗。肉是事先腌制好的，散发着一股料酒与各种各样香料相辅相成的香气，只是这样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我走到客厅，坐在桌前，一边用牙签串着串，一边瞟了一眼窗外。
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场暴风雪。但是看着外面，不但没有大雪，甚至连原先的那几撮雪花都不见了踪影。沃尔珀斯迎来了一年中也见不着几天的晴朗天气，饯别之刻天公亦知须作美，但我却无法预见，这一夜过后，我和父亲的前路是否能如这穹顶一般澄澈。
雪有未落，人无末路。
算了。
至少，这一顿筵席，是值得享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