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奔行飞雪的愚忠犬
第6章 不能惜往日 Doom to Repeat Mistakes(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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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汽笛的声音唤起我心中野兽的嘶吼,那是一种刺耳而又雄浑的呐喊。它们来自深山,嘶吼——是为了彰显着它们的霸气与统治力。它们是山中的暴君。
我对幼年期的回忆仅仅只有这些,除了声音,还是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也许是山的孩子,因为生在山中,对各种而样的声音都很敏感。
在山里,能听到许多声音:风的声音,时而轻柔,时而狂;水的声音,时而清澈,时而浑;鸟的声音,时而欢快,时而伤;兽的声音,时而温顺,时而凶;虫的声音,时而细微,时而嘹亮。
后来,声音全部消失了。不知为何,小小的我已经变得孤身一人。父母呢?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我没有名字,或者该说是忘了罢。城市里的大人们看待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就像看肮脏的小畜牲一样。饿了几顿肚子后,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是个流浪儿了。
于是,衣褐食土,就是成为流浪儿后的日常。城市的垃圾场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小畜牲,小畜牲们结成一个个小团体。至于我呢?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不喜欢垃圾场的气味,哪怕是成天待在那种环境里,我也没法完全适应那种不舒服感。所以我四处流浪,放任自己彻底沦为无家可归。
没有朋友是必然的,不过相应的,也很少有主动来伤害我的人。记得似乎有个醉汉,喝醉了后就要来侵犯我的身子,被我用垃圾桶的菜刀削掉了一对膝盖,应该是死于失血过多,但是直到隔天才被发现。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来招惹我。
改变了我的人生的,是一场大火。
那夜我从林子里钻到一间大户人家的宅邸下,打算在木阶下面的小空间里过一夜。然后,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突兀地燃起了大火。
火中,一个女人找到了我,我正躲在火海里仅有的藏身之处等待死亡降临。她把我带走,带到了教团里。于是,我就成了教团的一员,不时参与教团的实验,跟着教团,我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
我们乘着火车来到沃尔珀斯。教团的领袖、我的义父——傲狠,他想要在这片冻死人的土地上找某个事物。我不知道他找没找到,因为我只是教团培养的打手之一,没资格过问高层的决议或想法,即使傲狠他是我的义父。但我想,即使我去问他,以他那乖僻的性格也只会同我说些谜语之类的话。
我并不十分喜欢这位义父。
不过,虽然不甚喜欢,但也不至于生厌的地步。况且,这个男人他确实承担起了义父的责任……他也教会了很多东西。
到现在,我就只记得他那双眼睛,总是一点色彩都没有,因而显得空洞无物。明明注视着人,却穿透了身体,仿佛在凝望人身后某个不存在的景象——凝望着灵魂——一般。被审视却又好像被忽略,被这样的眼光盯着,让人不由得容易怒火中烧,毕竟那感受实在不自在。
就好像被当成某人的替代品一样。
呋,开个玩笑罢了。
在沃尔珀斯,教团的行迹败露。教团的实验大多离不开人体,这在任何地方都是违反法律的。一旦被发现,教团就会立刻撤离。但这次有所不同,傲狠让我留了下来,说是掩护教团撤离,但我感觉这不过是美名其曰罢了。
我隐隐感觉到,教团已经不需要我了。
后来,在沃尔珀斯,和银还有亚蒂莫斯医生重逢,使我更加坚信傲狠是故意安排我留下来的……我这位义父,他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把我打发走罢了。甚至还为此请银和亚蒂莫斯医生来关照我。
教团做的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这我是知道的。浸泡在药水里,隔着廉价的墙壁,我能听见来自其他实验室的孩子的嗷嚎。
我不过是九死一生的实验对象中运气好活下来的一个罢了。后来也是多亏了师父出面收留我,我才免于被「处分」掉罢了。
然而我无别处可去。一旦尝到了集群生活的充实与甘甜,我就不愿再回到一个人流浪的生活中去了。
我不喜欢教团,原因也许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像那种事情,我自己现在不也是在亲手做的吗?我不喜欢的,仅仅只是我那不知所谓的义父罢了。讨厌一个人,难道需要什么理由吗?嗯,仅此而已。
自问自答到此结束。
「再见,银。」
要说什么样的行为可以归类为傲慢,那么告别一定是其中之一。
哈,多么自说自话啊——所谓告别,无论如何,一定会伤害到他人,这种事情,明明是不能做的啊。
从沃尔珀斯出发,穿过北地的永冻线,向南方而去。这条铁路,即使在战争期间也绝不会有人敢对它动歪脑筋。因为它是属于大陆联盟的财产,帝国如果夺取这条铁路,就等于向大陆联盟的三大理事开战。
大陆联盟是在五十年前大陆战争结束后,由炎华、耶卡恩、凯斯坦丁等复数个国家或联邦组成的政府间国际组织。在战后这五十年间,一直致力于恢复整片大陆的经济文化与秩序。在联盟各国的共同努力下,许多机构得以重建,比如说魔术协会、工人协会、商人协会等。
过去的北方共和曾是大陆联盟重要的一员,但不久后,共和因为内部利益的冲突与帝国的挑拨,最终走向分裂。其后,这片广袤的北方大地就被割裂了开来。
大陆联盟恢复了大陆的经济、文化与诸般律法,却唯独没有吸取战争的教训。
人们无力阻止战争。
战争永远不会改变。
「对不起,陌。我……但是……」
事到如今,道歉似已沦为用来粉饰的借口。从头到尾,真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得彻底。可我知道,你的人生好似无瑕明月,皎皎的纯色不容沾染丁点污浊。若是说不可替代,那也确实不假。
何况,我也没有资格说出原谅的话。
「不用道歉,银。你本来就不属于这片土地,你用不着感到歉疚。而且现在有个不错的消息,炎华的志愿军已经出发前来帮助我们了。」
我看着她,她的脚下踩着我的影子。影子很长,足足有三丈,就像一匹淡灰色的布将我的脚踝与她的脚踝绑在一起,可这块布匹何其薄弱,只要稍微转动脚腕,便轻而易举地扯断了。
她的影子,已经登上了火车的台阶。
「我和父亲要去的地方……柯尔城,我跟你说过吗?」
「欸……说过吗?」
我试着用玩笑的口吻来缓和一下气氛。
「这算什么啊……」
她掩着嘴笑了,笑声如银铃一般。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掌心里静静地躺着前一夜她赠予我的锁环,一共三枚,环环相扣成串,和我的指尖一样冰冷。
「柯尔城距离沃尔珀斯大概有五千公里……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是啊。」
「距离太远的话,连信息都发不过去呢。现在的技术,并不能做到如此长距离传递电磁波。」银突然哽咽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脸上的神情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她接着、缓缓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嗯,我也会给你回信的。」
「回信……吗。」
火车汽笛的声音响起,是第二声。银的脸庞略显寂寥,她失落地低着头,嘴唇有些颤抖。我和银的时间,还剩下最后的一声火车汽笛。
「汐斯塔……假如她回到了沃尔珀斯,请你替我对她说,我很抱歉。」
「我会的。」
银的眼睛注视着我,从中可以品味到贪婪的色彩。我并不讨厌被她用这种热烈的眼神盯着。因为是银,所以一定能够接受。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脊背突然挺直,好像卸下了一直背负着的某种重担似的。
「谢谢。要是有空的话,我会回来看你的。」
「那得到战争结束后了。」
「嗯。」
第三声汽笛的呜鸣声吹来,银突然转身。我留意到空气中闪过银白色的一线。下雨了吗?我抬起头,天空上的云彩不知不觉间堆积成一大片云山。细目凝望了片刻,一颗小小的雪子落到刘海上。
我低下头,虽然非常细微,但是银鞋跟后的地面上确实存在着一条线形的水渍。
「银……」
「我没哭。」
我还没问呢……
她抬起脚,僵硬的动作却又那么不容挽留,绒面的靴子随着脚踝的动作提起,在空气中累积了势能。鞋跟高高悬空,停滞了片刻之后,落在火车的台阶上,发出一声令人失望、却无法忽视的沉闷的响声。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失望了吗?
呜——
喉咙里涌上气流。在话语将要诉说之时,分不清是火车汽笛声还是风声,咽喉中的气流被兀地打断。我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抬起另一只脚,走上了车厢。
心上系着的一根线条随之猛然绷紧、断裂。
「车门将在五秒后关闭。请各位乘客根据车票上的记述,找到位置坐下,并系好安全带;站票乘客请站稳扶好。本次火车将在一分钟后发车。谢谢配合。」
「再见了,陌。」
「……再见。」
车门缓缓关上,她在这时唤了我的名。我怔了一怔,后知后觉也是再一次的说出离别的话语,却好像被钢铁的绝壁隔断。银背对着我,她到底还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的泪眼。我再度捏紧拳头。
好像破了个细小的洞,在这胸膛的左正中。
终将落幕的黄昏还是沦陷在暮色中,她亦身处其后。
在揭开了帷幕的夜色中,我发了会儿呆。火车就在这片刻里、在道别又六十秒后如约发动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从车涌出的长烟,然而不多时,那烟囱就从视界里彻底远离,留在半空中的只剩下无主的乌烟。
银走了。
「陌……」
糟糕透顶。
我沉吟着的内容是我自己的名字。银最后的别语好像在提醒我——不必为他人而活。可是,这个名字又能代表的了什么呢?师父也说,之所以给我取「陌」这个名字,是因为不希望我被任何人影响——秘仪使不需要伙伴,无论和谁交往最终都一定会踏上陌路,不是人死、就是我亡。
「该上阵了。」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迫切的渴望,想要找到某种东西来填补心上的空缺。下意识地,口中流出了此时此刻的愿望。御老师并没有允许我出动,只允许我的投影出现在战场上。
可是,我现在却迫切地想要发泄心中堆积起的某种异物。
既不酸,也不甜,和番茄那酸甜可口的果汁不同,就像粘稠的污血……这种肮脏的事物,就算饮取再多,也绝对不会感到慰藉。
——恶心。
我居然会觉得恶心。
我回头,感受着与知己离别的苦味,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左手悄悄地按上刀柄,就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只知道,此刻我想要将技艺尽情地释放。
已经没有意义了,却也不想就此作罢。
「是我做错了事……该付出代价……」
——让我自己,付出代价。
虽然依然困惑着,双脚却在本能的引导下迈了出去,向着城墙的方向。通过投影传来的图像,我看见阡在城墙后张开防壁。那映像出无数古代符文的墙壁将炮火全数吸收,沃尔珀斯辛苦抵抗了近一个月的人灾,就如此简单地被挡下。从她的耳廓流下红色的流体,是血,她好像已经迫近极限。
我低下头。现在,我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保护你在乎的人。
你一直都是如此信念着的吗?
我想从她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此前,我从未觉得「战斗的理由」是多值得推敲的事物。杀人的动机——这个问题,我也从未考虑过。可是啊,现在,我却无比的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真是个笨蛋——我小声骂着自己。身体里突然涌现出不具名的动力,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我拔腿向北边的战场奔去。
秘仪刀的力量,我终于打算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