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能惜往日(Ⅱ)

作者:夕凪Yunagi 更新时间:2023/9/3 21:15:03 字数:8458

第一卷 奔行飞雪的愚忠犬

第6章 不能惜往日 Doom to Repeat Mistakes(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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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仪刀出现在战场上。

说到底,秘仪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它好像既不是,也不是。所谓「奇迹」,其本质就是以特定方式固定形成的「域」,就像固定酶一样,也可以说是「知识」的集群。这种「知识」的内容,也就是运用力量的方式。魔术,就是使用魔力的方式;秘迹,就是使用秘能的方式。

这么说来,秘能其实就是强大点的魔力罢了。

……

但是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恰当。

我做过一些研究,这些研究的成果表明,秘迹和秘能并非割裂开的两个系统。魔术的实质确实是「知识」,魔力的本质是「能量」,但秘迹的实质,却更接近于「概念」。

这么讲不太使人清楚。

在一般的眼光看来,一个人的本质由他的个性、价值观、思想方式和情感这四部分组成。这里所说的本质,更加侧重于个性的层面。

早在魔术作为一种运用能量的技术被发明前,生活在庭界大陆上的祖先们就已经发现了魔力作为一种能量存在于世间万物中。但是秘能呢?事实上,没有人真正观测到过秘能。

能够解释这个现象的一种答案是:秘能实际上只是秘迹使在使用秘迹时,能够感受到的一种有别于魔力的能量,这种能量在体内汇聚。由于是由秘迹催生出来的,于是就将这种能量称为「秘能」而已。

我的研究就是建立在这一推断上。经过解剖、活体实验等方法,我发现秘迹并不是一种「能量」,也不是一种「知识」。秘迹的本质是一种「概念」。比如我的「糸」,就是对应着「维系」这一概念的秘迹。这种概念是个人所独有的、唯一且无二的。

知识来源于实践,但与实践同位,还存在着动态的概念。人只有在理解概念之后,才能进行系统的生产劳动。举个例子,人必须先产生想法,才能进行动作,并在此之上进行总结,总结的产物就是概念。再这之后,这一概念又将用于指导和精进相关动作的执行。

所谓秘迹,就是各种各样概念的具现化。而且概念无法与执行的内容割裂开,这两者共同运作,所形成的一个系统就是秘迹。

那么,什么又是秘仪之力?

我猜测,秘仪的本质就是一种特殊的秘迹。既然秘迹是在世界的意识认同之下,由已经陨落的诸神的力量转化而来;诸神的力量其实就是源于世界,那么秘仪,大概是世界的意识为了避免秘迹的力量为人滥用,所创造出来的特殊的秘迹。

为了避免秘仪之力被滥用,它的载体就不能是有意识的动物。

我曾与神代的秘仪使同行许久,秘仪之力的载体不同于秘迹,秘迹的载体是人,而秘仪的载体则是一把兵刃。

这把兵刃是谁打造的?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件兵器会自己选择主人,随其主人的思维改变形象,只有被它认同的人才能使用它。

……发现了吗?

秘迹也会自己选择主人,同时也只有被它认同的人才能使用它的力量。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秘仪」所对应的专属概念究竟是什么呢?「斩断」?「消除?」「制衡」?不对,全部不对。虽然乍一看确实像那么回事,但是总有一些地方无法完全对应上。抛开能够斩断秘迹这一点不谈,秘仪刀本身就是一把普通的魔导兵器。材质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可言,就是优质的钢铁罢了,如果不附上魔力,就无法斩断同样质地的金属。

这个问题不能解决的话,先前说的种种就只能是猜想。这种无法笃定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温热的液体从耳廓中流出,凝聚成一滴又一滴,在耳垂下轻盈坠落,雪地因此染上深红。眼角、鼻孔、口腔,也传来同样的温热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站了起来,随后重新单膝跪下。

「回应我,糸。告诉我,我的极限不在于此……

「烙印:智天(Khotem:Keruvim;神代语)。」

我重新牵动符文,以更加强烈的愿望。在这种心愿的驱使下,即使身体的极限已经到来,糸也一定会服从于我。然而,恰在此刻,耳畔传来了清冷的丝竹笙歌声,还有一声穿越时空的呼唤——

——刻印使,仰望我。

虽然只是幻听,但我还是愣了片刻。本来已经无力的头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了起来,只见皓月朗照的夜空中,飞过一只白鸟。

花落,人子泣簌。寒风里裹挟着坚硬的雪子,我察觉到骤雨已至。

——你是……啊……

心声迸裂,风好像停滞了一瞬,堪堪一瞬,刀光如柔软的布匹,将红光绽裂的炮弹拍开。她让那些炮弹在自己头顶的上空爆炸,就像夜祭的最后那在空中绽放的绚烂的烟花。

她像一个舞者,灵巧地在战场上穿梭,每一次挥舞都是一次完美的防御,每一次碰撞都是一次华丽的爆炸。她在手中的刀刃上凝练着强大的魔力,我毫不怀疑它们能够将任何物质切割,也能够弹反任何攻击。

她的身形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与我心中的某个影子重叠起来。

我感到一阵错愕,而后是激动,一股无名的烈火从我的胸腔窜上,直达我的头顶。我猛地振作起来,我感受到我的脊梁骨像一根弓弦,紧绷着,挺直着。

她巧妙地击开那些飞来的火球,不让它们触及到她的皮毛。她守护了城墙,纤细的身影在炮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坚定和高昂。完成这一壮举后,她优雅地降落在城墙上,仿佛一只完成狩猎的隼停歇于树枝之间,静默凝视着周围的一切。

「谢谢你,阡。」

她轻轻地垂下眼睫,目光却如同一把利箭,穿透了空气,直射向我。

「……我不知道你在感谢我什么,这只是我为殿下的土地该做的。」

我缓缓地站起身,与陌的目光相碰。她的睫毛并不长,就像她的性格一样,利落,而且率直坦荡。

「身体还好吗?」

「很不好……还有,我想快点洗把脸。」

「那你现在回去休息吧。这里没关系的,有我。」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澈,没有一丝掩饰,让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踏实感。但是我摇了摇头。我俯下身,从雪地里挖起一把较显洁白的雪,拍在脸上,揉搓。雪水滑落,我不顾寒冷,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揉着,冲刷掉脸上的血痕。

「就这样吧。要是身体没这么虚弱的话,那种程度的打击,就算来一千波我都能轻松抵挡。」

「你身子骨还欠调养。回去后我给你煮补汤,再配些补药,几天就好了。」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和陌的对话不知为何夹杂着一股薄淡的火药味。但是我清楚,她是在关心我。

话说回来,我也想起来了——

——秘仪的刀刃,就连虚空都能斩断。

秘迹和遗迹本质上同源。这支刀刃既然能够斩断秘迹,当然也能够斩断遗迹。这就好像一支火把,既然能够点燃木头,就同样的可以燃烧纸张。

「我说实话,你现在留在这里……就只是留在这里而已。」

确实,我现在的状态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战士们一个个倒下,我感到一阵无力,心上像被小刀割了一样,刺痛不已。

「我想看看你们的觉悟,究竟达到何等程度。」

「那你就看着吧。」

「上面的风景怎么样?」

「视野宽阔,一览无余。」

「我也上来。」我穿过城墙,登上楼梯。站在城墙的最高处,眺望着远方的平原。在平原尽头的海岸线,那里是敌人的登陆点,赤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士兵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他们的人数似乎无穷无尽,就像无数条黑色的大蟒,缓缓地向我们的城市逼近。

我从未亲历过这样的战场。

在我所生活的神代末尾,各个地方也都掀起了各种战事。不过,在我和伙伴们的旅途中,一般不会途径那些地方,就算制定的路线一定会经过那些地方,我们也会尽量避开。

亲眼目睹这样的战役,我感到一阵恐惧和紧张,但也有一丝兴奋和期待。

这是众人的家园,这片土地的战士们不能让敌人轻易地夺走它。沃尔珀斯有坚固的城墙,沃尔珀斯有勇敢的士兵,他们有信念和荣誉。

「这就是战争啊……非常震撼,比想象中的更。」

「必须奋力抵抗,直到最后一刻——御老师是这么说的。」

「你很尊敬她呢。」

「御老师的剑心,远非我所能及。她所追求的,是一种超越个人私欲的理想。我拜她为师,不仅仅是因为她传授了我和桑的剑法,更是因为她对待战斗的情操,让我十分憧憬。」

「你也用不着那么贬低自己啦。」

「……像我这样的人,只要能够成为那些上位之人的影子就足够了。成为……那所谓的『圣人之影』。」

「为什么不自己有所冀望呢?」

「冀望?从未有人教我如何培养那种东西……一切风景,浑然不知左右;一切美味,不过味同嚼蜡。只有汐斯塔殿下,她将前去的漫长未来,于我而言,无论如何都想在她的脚印后也留下我的足迹。」

陌的颈项轻轻转动,我竟然在她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漠然之外的情绪头一次浮现在她脸上。

不,我摇了摇头。

——陌,像你这样的人,绝不是漠然。

她只是太纯粹了,以至于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被赋予过什么臃肿的使命,和任何无用的、多余的感情。

飞雪带着银花一路远去、永不复还。我头一次和人共了情,那份寂寞的透,像冰面上的一滴水,只在瞬间便冻结。我刚要出言安慰她,她又自己开了口。

「要说冀望的话,倒不如让我听听阡的吧。从神代遗落至今的秘迹使,愿望想必足够沉甸吧?」

她的侧脸如同一张白纸,浮现出想要被书写下某种笔痕迹的渴求。还有决心,连心脏也甘愿一片片剥下的决绝,十足地震撼了我。

看着她展现出这样的表情,我唇角不禁松动了。

「我的愿景吗?也该说是曾经的愿景罢。那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不过是想要缔造一个没有苦难与不公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人需要自我奉献,也不会有人死于非命……孩子们都能顺利长大,就是这样一个一切的一切全都『恰如其分』的世界。」

陌听完沉默了。就在此时,第四波炮火来了,火光的数量明显又有所减少。陌抬起刀,一如片刻之前,用闪着寒芒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将炮火弹开。我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胸。

短短半晌后,她收刀。缄默的苍白之隼终于开口。

「你的愿景,很幼稚呢。」

「是吗?」

被评价为「幼稚」,我微微有些神伤。唉,如果没有目睹过那些惨痛的悲剧,又有谁能够领悟这份觉悟的深刻呢?说到底,我也只是在自我感动罢了,沉溺于自己虚幻的妄想之中。我所活在这世上的日子,十余年也不过仅此而已。

「你口中那样的世界,是它本就该成为的模样。可是,就连我也有所察觉了,这个世界,其实从来不曾有所谓的『理所当然』。就像这场战争、殿下被掳……也绝对不是『理所当然』的。」

「……这世界被异化已经太严重了。我既然被称为『天行者』,就必须纠正这个错误的世界、涤净这座堆积了上五千年的粪山。」

「天行者?那是你神代时的名号吗?」

「是我们秘迹使中一位英灵级别的人物给我取的。她在秘迹使中的地位,就如魔术界中的魔女、贤者一般。这个词汇的语源是炎华语,据说是『替天行道之人』的意思。」

「替天行道……真不得了。」

世上有许多人自诩为正义,但那些口中所谓的正义,无论如何都无法褪去立场的色彩。真正的正义,应当是服务于世界。所以,假如这个世界并不公平,那我就让它变得公平,这便一定是能够称之为正义的行为。

「至少,在我的九天烙印都还完整的时候,我是最强的秘迹使。」我挺起胸膛,但一想起自己的糸现在只剩下三成不到的力量,又自觉萎靡下来,「虽然……现在的我已经不配如此自称了。」

「失去力量的感觉并不好受吧?」

「有些不甘……但我也明白力量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所以倒也没那么不爽。」

「呋,你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狼崽子,急促、嗓音嘶哑,却又充满了率直与活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发自真心的笑声。

一缕月光,越过心扉在我眼睑下留下皎洁的影子。

她接着说。

「……假如,你的愿景能够化作现实的话,请务必让我亲眼目睹——」

想要亲眼目睹——啊,何曾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呢?好像未曾有过。我感到一阵心暖,不由得出言打断了她未落的话音。

「谢谢你,陌。啊……我突然想到了,我之所以在这个时代重回人间,一定是因为它让我看到了抵达那份愿景的可能性。所以,我一定会做到的,到那时,请你、还有你那位汐斯塔殿下一起共同见证。」

她一听到汐斯塔这个名字,神情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闭上了嘴,讷讷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回目光,重新投向战场上。

「……你看,他们撤离了。」

陌的声音麻木中带着些轻松的感觉。沿着她的目光,我看见帝国红黑色的战线渐渐向后撤去,就像蟒蛇缩回漆黑的丛林中。数以万计的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待着登上帝国的舰船。远方的炮台已经全数化为遍地残骸。

这是帝国对这片土地的一次打击,仅仅只是其中一次而已。陌她们,一直以来所抵抗的就是这样的进攻。

他们用火与铁摧毁了这里的一切,然后抛弃了这里的一切。

留下浓烟和火焰残留在战场上,海风携来的咸湿潮气中夹杂着硝火的味道,不好闻。就连海面上也漂浮着尸体和残骸,雪地上也是尸肉横陈,残躯上覆盖着象征着沃尔珀斯的蓝与铁灰色的碎布。

蓝白色的旗帜破损,旗杆折断,执旗手在城墙下,瘫倒在墙壁上不省人事。

争斗摧毁了一切人性。一旦上了战场,无论动机为何,都只剩下肉体上的相搏,规则是你死我活。

「他们走了。」

我呆滞了片刻,身边传来数不清的窃窃私语。

「他们终于走了。」

沙哑的、悲戚的、庆幸的、痛恨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欢呼,所有人反而都面如死灰,比起战斗时更阴暗。

城门前的战士们眼中凶光也渐渐消弭,焦土上的群兽回归人性。

突然,周围的窃窃私语全部噤了声,我回头望去,从石梯上向我们走来一位浑身染血,拄着长枪枪杆徐徐而行的女性。是夜待御。

天空中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夹雪,在夜色的渲染下就像洒下漆黑的灰一样。她身上的血迹被晕开。尤其在那支长枪上,细微的电弧依然缭绕,钢铁的枪尖宛如搽上了浓胭脂一般,红得发黑。

一上城楼, 血肉的腥与臭味就弥漫开来,气味仿佛被这场雨凝固。北地的疾风甚至都不再作妖,犹如臣服于这位自地狱归来者一般。

她脸上沾上了某种粘稠而漆黑的东西,好像沥青一般粘着在皮肤上,散发出强而有力的焦烂腥臭味。长靴下也粘着同样的不明物质。

据说,地狱里的恶魔无法在人间行走,只有脚踏沥青才能涉足人间。

我瞥了一眼陌的神情。我看见她脸上的肌肉用扭曲的方式表现出轻微的恶心感,突然,我也意识到那些粘稠的糊状物是什么了。

「御老师,您最好先去洗个澡……」

「无妨。陌,我不是让你不要擅自出动吗?」

「陌大人要是晚到哪怕一瞬间,那些炮弹就会撞上城墙。我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四肢健全地站在您面前。」

一旁的士兵用感激的眼光看了陌一眼,然后向夜待御解释了一番。

「陌她也没有加入战场啊。而且,硬要说的话……如果我能再努力一点就用不着陌出手了,是我高估了我的能力,所以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阡?……」

后脖颈感受到陌诧异的眼光,我低下了头,左手抱上右臂。

「真是让我意外……」夜待御看着我,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她的目光往返于我和陌之间,嘴巴微微张开,半晌后才流出声音来,「……你们俩,何时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我和陌面面相觑,不知所言。

「我倒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稍微『批评』一下。虽然你擅自出动,但毕竟情况紧急,可以理解。回去后给我写检讨书,老规矩。」

「是。」

陌点了点头。看她不意外还透露出一点熟稔的神色,我怀疑她是不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

「阡小姐,老实说,你的表现也很超乎我的意料。」夜待御转向我,顿了一顿,也许是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完备,她又开口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正面的影响。」

没等我开口自谦,她又道:

「我本来已经召集好工程队,准备好重修城墙了,没想到你确实所言不虚。帝国的袭击能够这样告终,对沃尔珀斯而言已经算得上一场小小的胜利了。阡小姐,虽然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故,但总的来说,你是这场战役的功臣。如果你有想要什么报酬的话,请大胆开口吧。我夜待御一定尽力满足。」

我咽了口唾沫,面对夜待御抛出的橄榄枝,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就……给我点钱呗?」

「钱吗?居然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当然没问题,但是沃尔珀斯现在经济状况实在难堪风波,考虑到需要维持经济市场秩序,我们能给的也有限……四百枚大陆币,是现在执卫团能开出的最高数目了。」

我歪了歪头,扭头转向陌。

「九百大陆币?这是个什么概念?」

「……够在差一点的旅馆住三个月了。顺带一提,我现在的月基础工资是三百大陆币。」

「成交!」

我立刻回头答应下来。

「基础工资可没什么参考意义啊,执卫的主要收入还是源自各种任务……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回到执卫署后,我给你写一张单子,让陌带你去财务那里取吧。」

夜待御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我感觉得到自己吃了亏,但眼下实在缺钱用。而且,陌的比方很生动,对我这种背包客来说,能在什么样的旅馆住多久是个很好懂的衡量标准。

「御老师,您真的应该先去洗一个澡。内脏的气味非常难闻。」

被电成焦糊状的肉和内脏,就是粘附在夜待御肌肤上的事物的真面目。我甚至怀疑其中还混杂着一些人体排泄物。浓烈的臭味就像一堆腐烂的花朵在黑暗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或者一只被遗弃在海滩上的鲸鱼,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夜待御转身走下城楼。她长得很高,但是现在看来背好像有些弓,身形显得很疲倦。

「你要不要也去洗一下?」

「有热水吗?」

「……真娇贵啊。城楼下的营地里只有冷水。你要洗热水澡的话得回离宫。我在这里还有事情,你先回去吧。」

「可是我还有点饿了……」

陌看了一眼我,从腰包里掏出几张钱递给我。

「用这些钱买点吃的吧。」

「二十五……这是大陆币吗?」

「这是沃尔珀斯布,沃尔珀斯的官方货币,二十五沃尔珀斯布相当于十枚大陆币。现在是特别时期,还是不要用大陆币来做交易比较好,大陆币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硬通货了。之后我也建议你把一部分大陆币换成沃尔珀斯布,离开的时候再换回来就好了,你对沃尔珀斯有恩,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我知道了。」

「去吧去吧。」

陌打发我似的摆摆手,我已经拿到了钱,自然不在意她的态度,转身离开城门。

战时的沃尔珀斯,整座城市被划分成了战事区与市区。城市北面的一块在地图上呈现月牙型的区域就是战事区,高大的城门就好像一面屏障,以石砌的巨人之躯守护着沃尔珀斯的土地和选择留在这里的人民。值得一提的是,汐斯塔离宫位于战事区与生活区的交界处,更加精确地说,它就矗立在月牙的一角上。离宫后面就是镜林海。

战事区的建筑全部都惨遭炮火的破坏,只是毁损的程度或多或少罢了。剩下大片大片建筑的废墟,一些人在这样的废墟里游荡着。在经过废墟时,我感受到许多视线汇集在身上,他们大多都不坏好意,也许盘算着什么肮脏的事情。在和夜待御带领的执卫团一起经过这里的时候还没什么,但显而易见的——孤身一人穿越这片废墟之地,无论是谁需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穿过战事区的废墟,踏过划分两区的警戒线,渐渐的能够看见寥寥几个人影了。在这交界地带,大门紧闭的商店在这条街道上鳞次栉比,可以看出这里原本是一条商业街。像沃尔珀斯这样的一座城市,商人几乎都是外来人口,在战争爆发不久时间内就携妻带子离开了沃尔珀斯。那寥寥几个人影,有些是乞丐,有些则是地摊。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

几乎只要是一座城市,一定会有一个甚至几个贫民窟。人固然生而平等,但平等也分三六九等。生活在这样地界里的人,不是穷人,就是法外狂徒。

我知道,很多人并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喏,说的就是这些人。

警戒线的附近,依然游荡着许多游民。他们大抵原本就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物,从战事的一开始就沦为了乞丐。

「喂。」

我抓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的主人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打着战的牙齿敲出心虚的旋律。扒手的把戏被看穿,他现在只想掉头就跑,不过我不可能轻饶他。

敢从我身上偷东西,胆子够肥。

那只手的手腕纤细的就像生长在沼泽边上的芦苇杆,而且发黑。对于一个成年的人而言,这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甚至食不果腹导致的。对于这样的人,我也许应该施以慈悲——遗憾的是,我并不信奉什么善有善报,相反,我倒是乐意让他人明白一下什么叫做恶有恶报。

我施下刻印。五根黢黑的手指在刻印的力量下向手心歪折。

这是名为「结骨」的刻印。只要触碰到人体的皮肤,就可以将刻印植入骨骼里,并改变骨骼形状,俗话说五指连心,骨骼形态被强制改变会伴随有钻心的疼痛。在需要刑讯逼供的时候非常好用。

成年人的骨骼已经不会成长了,因此骨骼的形态一旦被扭曲,就几乎没有复原的方法。

五指在刻印的作用下扭曲得就像鹦鹉螺上的纹路一样。我在这时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不顾身后惨绝人寰的尖叫声扬长而去。

以儆效尤的法子起到了不错的效果,安全的穿过战事区和市区的交界地带,进入市区以后,我就能看见一些开着的店面了。

二十五沃尔珀斯布,我粗粗估算一下,稍微节衣缩食一点,甚至能应付三天的饮食。一顿饭的话肯定绰绰有余。

走进一家店面看上去比较符合我审美的餐厅,我意外地发现除了我以外还有几桌客人。其中一桌是一家人,还带着小孩,这让我有些诧异。

我在那一家人桌子后面的桌子坐下。服务员过来递给我菜单,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翻开菜单有意无意地看两眼,我主要是在偷听这一家人的谈话。

「票我都早给你们买好了,你们为什么现在说不走了?」

「走?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你得和我们一起走。」

「我店还在沃尔珀斯,我走了谁打理店里的事情啊?」

「你就是个商人!其他人不也都走了吗?你看街上那几家店,人不都走光了吗?你为什么不走?」

「店里面还有东西嘞!你又不是没看到,那几家店主人走了后被洗劫成什么样了?我店里都是祖上留下来的古董,绝不能被干拿走,我不能走。」

「你不走,那我们也不走。」

「爸爸不走,妮娜也不走!」

「你这小孩懂什么!唉……」

我一言不发地听完这一番谈话。男人的声音很无奈,女人和小孩的声音很决绝。我向服务员招了招手,随便点了些吃的。就在这时,那一家人似乎吃完了,起身结账后离开了餐厅。我通过在餐厅门口留下的刻印,看见男人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被女人挽着。小孩子的面庞上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但在男人和女人脸上,则是堆积的就像天空中乌云般的疲惫。

远处好像传来火车汽笛的声音,那个方向,我记得就是沃尔珀斯的火车站。

窗户外的暮色并非死寂,几位居民撑着伞,在黑天下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忧这座城市的命运……不过也对,他们只是平民,对于身居最底层的人而言,无论由谁来支配这片土地都无所谓,只不过换一个苟且的环境罢了。

我看了阿克希帝国史相关的资料,是在房间里的书架上找到的。用一晚上的时间粗略翻看了一遍,我联想到现在统治沃尔珀斯的长老院势力,说实话,帝国在各种方面都比那长老院强多了。

话说回来,明明正面战场上沃尔珀斯并不比帝国差,为什么长老院就是不愿意抗击帝国呢?明明只要出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算了。

战争不是儿戏,也不是想当然。像我这样的外乡人,就不要随便揣度两个国家之间的心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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