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市,景城高中。
高二七班。
像是在漫长而炎热的仲夏午后,酣睡许久。
一个绵长的深呼吸后,纤长的睫毛细微颤动着,钟屿山缓缓睁开眼眸,面露迷茫的注视眼前景象。
一个小人,站在远处黑色的幕布中,滑稽地舞动四肢,时而敲击隆起的铁灰色物件。
一群模糊的轮廓,白色中掺杂着些许蓝色,像是清润蓝天,无一例外的,有顶乌云耸立。
一道道声响,仿佛自脑海里发出的回响,要将耳畔萦绕的嗡鸣如污浊的泥淖般击穿,回旋、聚拢、澎湃,直至贯通……
他……她,复又长长地吁出那口气。
一道声响骤然清晰起来。
“屿山,屿山……怎么了,不舒服吗?”
温润的声音带着密切的关心体贴地询问道。
钟屿山僵硬地扭转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尚不熟练,但足够好看。
“没事,昨晚没有休息好。”
祁允儿担忧地看着同桌——也是好友,抿了抿嘴后,总算是信服了这个理由。
“没有休息好吗?这样……如果很困的话,靠着我的肩膀稍微休息下吧。”
“啊,不…不用了,我眯会儿就行了……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其实……”
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这样的想法不禁划过祁允儿的脑海,她莞尔道。
“好吧,不过,一定不要勉强自己。”
“嗯……”
祁允儿恢复听课的状态,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一看就是标准的好学生。
钟屿山按捺下突如其来的羞涩与讶异,也把头扭转回来,再说下去多少有点不尊重那道讲台上投来的锐利目光了。
这样就忽悠过去了吧?
松了口气,钟屿山手肘靠着桌面,用手掌扶着额头,接着,将整个头颅的重量施加在右手上。
后颈上泌出细密的汗珠,将原本根根分明的、纤细的发丝粘合、缠绕,紧密地贴合在肌肤上,当风扇带起的凉风刮过,连水分也一齐带走,湿淋的头发顿时成了一簇簇冰冷且坚硬的尖刺,扎得娇嫩的莹白肌肤通红。
多生尖刺的荆棘——这头长至耳根的头发,让钟屿山联想到这东西。
又长了,该找时间剪头发了。
呼吸着,浊重的空气吞入肺中,要将血浆凝滞在身体的每一处,虚弱的身体,仿佛毒獠虐焰,犹如饱吸血液的玩偶,肢体无力、头脑沉重。
或许祁允儿也知晓,没有休息好只是个藉口,但她绝对猜不出真正的原因。
对此,钟屿山有点羞于启齿,她和祁允儿间的关系,如今称得上挚友,饶是如此,她那薄薄一层的脸皮,也不足以支撑她说出来。
“那种事情,也太叫人难为情了吧……”
披散的黑色发丝遮掩下,殷红的脸庞,如淡淡的日暮晚霞,钟屿山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
……
绛紫与青辉色的光芒水**融,坠入群山拥抱的夕阳映焕橘红色的晚霞,天穹的色彩,梦幻而迷离。
下午五点,放学时。
……
“屿山,一起回家吧?”
第六个。
“不用了,祁允儿说有事找我。”
……
“屿山、屿山!这里这里!”
第七个。
“……你们看见祁允儿了吗?”
……
“你刚才在找我吗?”
“应该……我们,明天见?”
……
盛夏暮时,清凉的晚风融化般消弭在高温中,对灼热的气浪视若无睹,钟屿山拉拢长袖外套的领口,背起书包,踏上归家的路途。
她的家就在离学校两公里外的小区。
柏油马路,宽敞的道路笔直延伸,直到视界的尽头,陷入高楼大厦的簇拥中。
车流、人流、喧闹的环境、远处的霓虹……最终都汇聚一起,共同组成这五色缤纷、光怪陆离的世界。
“啪”地一声。
灰白色的石子高飞而起,比它更早落下的,是钟屿山踏下的脚步。
一步、两步……钟屿山心不在焉地走着,直到眼前忽地明亮起来。
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出钢铁森林。
鼻尖充盈着丰润水汽。
周遭已只剩悠然而长的汽车鸣笛声,在这突地降临的另一种宁静中。
一股独特的气息,牵引着钟屿山改变方向,走到栏杆边上,驻足眺望。
思绪落入栏杆外不远处的碧蓝大海。
江平是一座临海的城市,有漫长的海岸线,在这座临近河流入海口的跨河大桥上,往来的行人只需扭头一看,入目的即是烟波浩淼的海洋,还有数之不尽的礁石、岛屿。
一抹深蓝,在视界的尽头若隐若现。
数只海鸥,翱翔在傍晚的云霓中。
归家的船只,在大海与天空的交际处浮现。
这是她幼小时就见过的景象,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
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脸颊上的红晕更显面色苍白,钟屿山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收回思绪接着前行。
直到一声急促的鸟鸣倏忽而来,又疏忽而去。
重新回归的城市喧嚣。
她忽地发现,那是道告别的啼鸣。
前方,抬头可见。
偌大的荧幕,高悬楼面。
流露出的声响,仿佛充斥整座城市。
“数据显示,目前我国自然变性者总人数已超过二十万人,近月新增……”
——自然变性者。
不知何时起,闯入大众视野的说法。
一个特殊人群的专有名词。
一群被戏弄的人。
不是疾病,医生是这么跟她说的。
钟屿山也这么想,是诅咒亦或恩赐,两者间的界限已然模糊,连判定的标准也虚无难定。
……
晚上,回到家中。
钟屿山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桌面上的水杯,脸颊酡红。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吹着气,将白色的水汽吹得歪斜一边。
在朝夕相处的亲人面前,一切伪装都显得太单薄无力。
一如她那可怜的自尊心,俱都灰飞烟灭。
“你今天来月事怎么不跟我讲?都说过了要好好关心自己身体……”
母亲陈素绮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严厉的说教。
听完,钟屿山捧起水杯,将里边温热的红糖水一饮而尽,颤抖着睫毛深深地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