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然后是火焰。
燃烧着……燃烧着……家家户户在燃烧着……
记忆深处的东西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翻涌而出。
不是现在,是更久远的过去。
琴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是五年前的雨夜,天空被火焰染成赤红色,街道在燃烧,人们的哭喊声像锋利的玻璃碎片一样刺进耳朵。
她站在大火中央,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传来灼热的刺痛——但她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点燃了什么。
她蜷缩在焦黑的街道中央,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抽噎。
周围是吞噬一切的鲜红,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
她熟悉的一切,都在劈啪作响中化为扭曲的焦炭。
那天的我……究竟做了什么?
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无论如何都无法拼凑完整。
只是那一次,失去的是某种更无形的东西,某种让她从骨子里感到陌生的……力量?
或者……是她自己?
她记得那种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的感觉,某种狂暴、灼热的东西在血管里奔流,叫嚣着要摧毁一切。
只有零星的画面闪烁:士织姐姐朝她奔跑而来的身影、某个陌生少女的哭泣、还有……血液般黏稠的罪恶感。
“姐姐!不能靠近我呀呀呀呀呀!”
然后,就是一片混乱的空白。
燃烧着……燃烧着……城镇在燃烧着……
那种失控的灼热感,仿佛穿越了五年的时光,在此刻,在姐姐被“吞噬”的绝望催化下,再次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只想把这撕心裂肺的痛楚、这被世界再次背叛的愤怒,统统烧成灰烬!
炽烈的火焰不再是武器,是她灵魂痛苦暴戾的最终形态,贪婪地舔舐、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
墙壁融化坍塌,病床扭曲变形,设备气化!
火焰顺着门框、天花板、通风管道,如同无数条暴怒的火龙,以惊人的速度向整栋医院大楼蔓延!
窒息的热浪,仿佛要将她连同这令人作呕的现实一起焚毁。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缓慢地、艰难地浮上水面。
沉重的眼皮每一次掀开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刺目的、令人不适的惨白灯光轮廓。
“……呜……”
喉咙里溢出干涩的呻吟,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
视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熟悉的脸。
天香就站在旁边,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和倨傲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担忧,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旁边是四糸乃,小小的身体几乎要缩成一团,平时就很怯生生的表情此刻更是写满了不安,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关切。
更远一点,是令音那张带着深深倦容、总是显得疲惫却异常沉静的脸,她的目光如同温吞的水,此刻也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她们都在。
围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
“……?”
琴里的大脑一片混沌,像是塞满了被搅乱的棉絮。
发生了什么?
她最后的记忆碎片……是医院?
是时崎狂三?
是姐姐……消失了?
“琴里?琴里!”
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意识猛地拉回现实。
琴里睁开眼,模糊的视线终于完全聚焦——士织的脸近在咫尺,眉头紧锁,眼睛里盛满担忧。
“姐姐……”
琴里喃喃道,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士织的声音微微发颤,手指轻轻拂过琴里的额头,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
琴里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洁白的墙壁、消毒水的气味、点滴架上的透明液体——这里是〈佛拉克西纳斯〉的医务室。
“笨蛋!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天香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安静,语气还是一贯的冲,但那份紧绷感却透露出不同的信息。
“突然搞那么大阵仗,差点把我们都烤熟了!下次再这样乱来,我第一个收拾你!”
她别过脸,声音却低了下去。
“……害人担心……”
“琴里……大家都很担心你。”
四糸乃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后怕。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怀里紧紧抱着手偶,手偶也仿佛在无声地点头。
“抱歉……”
琴里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身体的脱力感和残留的灼热幻觉让她心有余悸。
“濑能馨那家伙人呢?”
琴里疑惑地问道,试图转移话题。
房间里短暂地沉默。
“她先离开了。”
天香冷哼一声。
“不过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琴里闭了闭眼。
她不是想问这个。
她真正想确认的是——那个雨夜,我是不是……
“琴里。”
士织握住她的手,力道很紧。
“别再想那些了。现在你只需要休息。”
她的语气带着安抚。
琴里没有回答。
她看向站在角落的令音,后者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后续的收尾工作我们会妥善处理,包括现场的清理和情报封锁。不必担心外界影响,安心养伤。”
令音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果然……还是不能说吗?
琴里心里沉了沉。
“对了,姐姐!”
琴里猛地想起殿町宏美。
“殿町宏美她……”
“宏美没事了。”
士织立刻回答,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身体已经好了,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正常去上学了。梦魇……时崎狂三引起的混乱,暂时算是平息了,普通人的生活很快就能恢复。”
听到殿町宏美平安的消息,琴里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了上来。
“时崎狂三那个混蛋!”
她咬牙切齿,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下次再让我遇见她,绝对要把她烧成灰烬!害姐姐……害大家……”
她激动地想坐起来,又被一阵眩晕压了回去。
“冷静点,琴里!”
士织连忙按住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的状态……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姐姐,”
琴里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住士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了非常、非常不可原谅的事……你会……恨我吗?”
琴里突然这般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士织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妹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随即弯下腰,用力揉了揉琴里的头发,声音斩钉截铁。
“说什么傻话!你可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琴里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回握住士织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从姐姐那里汲取到无尽的力量。
愧疚和不安在她心底翻涌,姐姐毫无保留的信任就像那炽热的阳光,却让她感觉更加灼人。
过了一会儿,令音带着天香、四糸乃识趣地先离开了,刻意为这对姐妹留出了单独相处的时间。
医务室里,白炽灯在夜半时分显得格外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医疗仪器的电子音,弥漫在空气中。
令音临走前特意调低了空调温度,但琴里仍觉得胸口发闷。
“对不起。”
士织的声音从病床边的椅子上传来,带着几分歉意。
琴里没有接话,只是眯眼盯着她,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
“令音小姐告诉我了。”
士织向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五年前,我第一个封印的精灵……竟然是你!”
琴里把床单在指间裹成一团,声音压得很低。
“她答应过永远不说的,明明约定好的……”
士织伸手想碰触琴里的手背,却被她猛地躲开。
她收回手,转而轻抚床沿,声音柔和。
“那时候你才九岁……”
话音未落,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士织的左颊迅速泛红,但她没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妹妹颤抖的拳头。
“谁要你假惺惺!”
琴里的吼声带着破音,眼眶也微微泛红。
“谁准你随随便便就消失的!”
士织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琴里整个人已经撞进了她怀里。
士织被冲力带得踉跄后退,后背抵上柜子。
琴里的拳头攥着她胸口的衣料,用力到指节发白。
“看到监控里你不见的时候……”
抽泣让琴里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以为……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士织慢慢用手掌顺抚琴里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这个动作她们都太熟悉了——五年前那个雷雨夜,她也是这样抱着浑身发抖的妹妹。
“我不该瞒着你和宏美见面。”
士织的声音落在琴里耳边,带着几分自责。
“我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只是像平时一样与朋友出去玩耍……没想到会被狂三她……”
重量突然增加,琴里整个人挂在她身上,额头抵着她肩膀。
士织想起琴里小学时被雷声吓到那次,也是这样死命抓着她不放。
“那些分身的事情……”
琴里闷声问。
“你怎么想?”
士织的手悬在琴里脑后,柑橘香波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她想起那封字迹跳脱的信笺,夸张的措辞下掩藏的信息,诚实地说。
“不知道。”
“那你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琴里突然抬头,湿漉漉的眼睛直视她。
“啊!不好意思,忘记和你说了,其实是……”
士织开始讲述起自己与宏美一同进入KTV唱歌,到在狂三几个分身家里醒来,再到与狂三本体再度见面、约会,去医院看望宏美时狂三分身突然闯进来提醒,接着陷入昏迷找警察送回家,最后找到令音与天香、四糸乃报平安,可惜没有与馨见面,便立刻来看望昏迷的琴里的经过。
“真的?”
琴里半信半疑。
“我敢保证真的不能再真了!”
士织信誓旦旦。
“那么,你希望她们是因为……”
琴里的鼻翼翕动。
“那种恶心的理由放过你?”
话音未落,医务室的门被轻叩三下。
天香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红豆汤要凉了。”
琴里迅速用袖子抹脸,抓起发带三两下扎好头发。
当士织伸手想帮她捋顺翘起的鬓发时,被她一巴掌拍开。
“别碰!”
天香倚着门框端着汤碗,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目光扫过士织脸上的红痕,嘴角抽了抽。
“姐妹吵架?”
“少管闲事!”
琴里夺过汤碗一饮而尽,嘴角沾着红豆渣。
四糸乃抱着兔子玩偶从走廊探头,细声细气地解释。
“医生说血糖太高不好……”
“我管他说什么!”
琴里把空碗砸在床头柜上,陶瓷碰撞声惊得四糸乃缩了缩脖子。
士织默默捡起震落的药瓶,视线与天香相遇。
后者挑了挑眉,用口型说了句“自求多福”便拽着四糸乃离开,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仪器的滴答声变得格外清晰。
“那个……”
士织斟酌着词句。
“明天我帮你请假?”
琴里猛地掀开被子。
“用不着!”
她踉跄了一下,士织及时扶住她手肘。
琴里甩开她的手,自己撑着墙壁站稳。
“别把我当病人。”
“可你体力透支……”
士织担忧道。
“比起这个!”
琴里突然转身,发带尾梢扫过士织鼻尖。
“你打算怎么处理时崎狂三的事?”
士织下意识地想起了那封信。
也不知出自那四位她熟悉的狂三分身中的,哪一位之手——
“酸得冒泡”、“独占欲”、“超喜欢”……
“以后……要提高警惕,绝不单独约见时崎狂三!”
士织坚定地说。
“这还差不多!”
琴里松了一口气。
医务室的挂钟显示凌晨0点十七分,疲惫感突然席卷而来。
琴里想起狂三最后看她的眼神,那种带有惋惜、不舍、迷恋还有她看不懂的决然。
“至少……”
士织斟酌着。
“先搞清楚那四个分身为什么……”
琴里突然扯住她衣领。
“你还在想她!”
“不是!我是说……”
士织急忙解释。
“骗子。”
琴里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你明明……”
士织感到领口一松,琴里的手垂了下去。
没扎好的左侧马尾散开几绺头发,在脸颊旁晃荡。此刻的妹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像个闹别扭的普通国中生。
“今晚你要陪我睡这里。”
琴里突然宣布,一屁股坐回病床。
“这不符合规……”
士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琴里打断。
“今·晚·你·要·陪·我·睡·这·里!”
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士织认命地叹气,从柜子里取出备用毛毯。
当她转身时,琴里已经蜷在病床上背对着她,被子裹成蚕茧状。
士织轻手轻脚地在陪护椅上铺开毛毯。
夜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睡椅子会落枕。”
琴里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闷闷的。
士织眨眨眼。
“什么?”
被子猛地掀开一角。
“上来!笨——蛋!”
病床并不宽敞,两个少女只能侧身躺着。
士织小心翼翼地避免压到琴里的输液管,却听到背后“咔”的一声——琴里直接把针头拔了。
“琴里!”
士织惊呼。
“吵死了。”
琴里拽过她一条胳膊当枕头。
“睡觉。”
士织僵着身体不敢动。
琴里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但抓着她的手始终没松开。
月光透过窗口照射在二人身上,给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温馨。
士织盯着天花板,思绪飘回那个影子空间。
狂三分身们反常的行为,狂三本体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以及信笺末尾那个潦草的猫脸涂鸦,都让她感到困惑不已。
“唔……”
琴里在梦中皱眉,往她这边挤了挤。
士织轻轻拍抚妹妹的肩膀,心中暗自决定,管他什么空间震、精灵,现在最重要的是……
“姐姐……”
琴里的梦呓带着鼻音。
“别走……”
“……不会走的。”
士织轻声承诺,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
与此同时,自卫队天宫医院的病房里,静谧得有些压抑。
折纸的指尖在被单上缓缓蜷缩起来,消毒水那刺鼻的味道,瞬间勾起她五年前的痛苦记忆。那焦糊空气中飘散的塑料燃烧酸味,仿佛又萦绕在鼻尖,炎魔——这个如梦魇般的词汇,在她齿间碾磨,似嚼碎的火星,带着无尽的恨意。
病床栏杆在掌心发烫,好似还残留着当年火焰那炽热的温度。
父母最后的微笑,凝固在光束降临前的刹那,母亲嘴唇开合的弧度,分明是在急切地说“快逃”。
为何直到现在,这些画面才如此清晰地浮现?
枕头上传来潮湿的触感,折纸怔怔地触碰脸颊,指尖沾到一滴陌生的液体。
她盯着这滴泪水看了两秒,突然狠狠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隔壁床位仪器的“滴滴”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如同倒计时的炸弹,让她的神经愈发紧绷。
记忆的碎片,如尖锐的玻璃,在脑海中疯狂重组。
火焰精灵的轮廓逐渐清晰,不再是五年前模糊的剪影,而是昨晚在天宫市中心医院病房里看到的——五河琴里?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折纸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她竟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复仇对象?
点滴管剧烈晃动,折纸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臂在发抖,针头周围渗出暗红的血珠。
她猛地拔掉针头,血线顺着苍白的手腕滑下,像一道新鲜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窗外,乌鸦的叫声传来,折纸转过头,透过百叶窗缝隙,看见夕阳将云层染成血色,似一场悲壮的预兆。
“你醒了?”
推门而入的护士僵在原地。折纸这才注意到她。
“你还不可以乱动,需要多休息!”
护士眉头微皱,重新帮折纸补针,折纸十分配合,没有多余动作。
待护士关门离去,折纸目光一闪,想起五年前雨夜的一个细节:火焰精灵转身瞬间,蓝发少女扑过来大喊“琴里不要”的模样。
折纸的呼吸停滞了半拍,五河士织……也知道?
五年来,夜夜啃噬她内脏的仇恨,此刻有了具体的形状,却长着与暗恋之人有些相似的脸。
“我会亲手确认。”
折纸立刻下床穿上制服,将每一粒纽扣都扣到最上面。
她按下通讯器上联络AST总部的快捷键。
“这里是鸢一折纸,申请查看五年前南甲町火灾的录像,比对昨晚20:30分天宫市观测到的灵波反应,立刻。”
等待的几分钟,如一年般漫长。
“匹配度98.7%,同源灵力反应。”
通讯器里的声音刺破回忆。
病床边的水杯突然炸裂,折纸盯着地上闪烁的玻璃碎片,仿佛看到五年前火灾里那个绑白色缎带的小小身影。
原来,她竟是罪魁祸首!
“火焰精灵,识别名〈炎魔〉,五年前召唤大火袭击南甲町住宅区的精灵,在我面前杀死双亲的精灵……我终于……找到了……”
五年来,不断寻找的仇人,此刻就在眼前,折纸心脏激烈跳动,呼吸紊乱,欢喜与仇恨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