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的季节悄然退场，浓密的绿荫取代了漫天的粉雪。
蝉鸣尚未聒噪，但午后的阳光已带上几分夏日的燥热，透过高二X班敞开的窗户，在书页和课桌间投下晃动的光斑。
馨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边缘。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讲解着牛顿第二定律，粉笔在黑板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身旁，枫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流畅地滑动，留下娟秀工整的字迹，偶尔她侧过头，对馨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一切都平静得像一汪无风的湖水。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馨。”
枫合上笔记本，语气轻快。
“图书馆新到了一批推理小说，红音说有几本评价很高，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馨点点头，收拾书包的动作却比枫慢了一拍。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篮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
那股熟悉的、因“过去”缺席而产生的微小失落感，像水底的暗流，再次悄然滑过心底。
图书馆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
红音果然已经在靠窗的角落位置坐定，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如砖头的精装书。
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红音！”
枫压低声音打招呼，拉着馨在红音对面坐下。
红音从书页间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你们来了。这几本是刚上架的。”
她指了指旁边书架上明显是新书的一摞推理小说。
“东野圭吾的新作和一本英国冷硬派的再版，评价都不错。”
枫兴致勃勃地去挑书了。
馨的目光却落在红音手边那本厚书上——《近代武器发展史·实战篇》。
封面上是冰冷的枪械线条图。
“红音……对这类书感兴趣？”
馨有些迟疑地问。
这和她记忆中那个只埋头于文学和百科全书的文静女孩形象相去甚远。
红音的手指轻轻拂过书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仿佛穿透了书页，看到了某些模糊的影像——硝烟？
金属的冰冷反光？某种沉重的、握在掌心的触感？
“……只是觉得。”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看着这些图片，好像……有点熟悉。好像……曾经很了解它们。”
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锐利了那么一瞬，如同沉睡的刀刃反射了一道微光，但随即又沉入深潭般的平静。
“不过大概是错觉吧。可能是以前看过类似的纪录片。”
她合上了那本武器史，将它推到一边，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馨的心微微一沉。
红音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那瞬间的锐利，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平静的日常表象。
“馨，你看这本怎么样？”
枫拿着两本书回来，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
她将一本封面素雅的推理小说递给馨，自己则选了另一本。
馨接过书，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封面的简介上。
枫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肩膀轻轻挨着馨的。
馨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但枫身上传来的淡淡栀子花香和温暖的体温，很快让她放松下来。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轻微响动。
馨强迫自己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试图驱逐心底那份因红音的反应而加深的、关于“过去”的模糊不安。
午休结束的铃声打破了宁静。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就在馨站起身时，一个冒冒失失的低年级男生抱着高高的一摞旧杂志，急匆匆地穿过过道，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手中的杂志如同雪崩般朝着馨和枫的方向倾泻下来！
“小心！”
惊呼声同时响起。
枫下意识地伸手想拉馨后退，但她的动作远不如另一个人快。
几乎是同一瞬间，坐在对面的红音猛地从座位上弹起！
她的动作迅捷得不像那个总是慢条斯理的图书委员。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推开碍事的椅子，修长的腿直接蹬在桌腿上借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扑出！
砰！
红音用整个身体作为屏障，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馨和枫的前面。
那堆沉重的旧杂志狠狠砸在她的后背上，发出一连串闷响，有几本甚至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混乱只持续了几秒。杂志散落一地。
“对、对不起！学姐！非常抱歉！”
闯祸的男生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鞠躬道歉。
枫赶紧扶住被撞得有些摇晃的红音。
“红音！你没事吧？”
馨也反应过来，紧张地看着红音。
“有没有受伤？脸都划到了！”
红音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刚才那股爆发性的力量和锐利的气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抬手抹了一下脸颊，看着指尖上淡淡的血丝，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做。
她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被自己护在身后、安然无恙的馨和枫，最终只是轻轻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有些微弱。
“……没事。只是被砸了一下。”
她弯腰，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杂志，动作又变回了那个安静、有些笨拙的图书委员，仿佛刚才那个闪电般扑出的身影只是大家的错觉。
“书没砸到你们就好。”
馨和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心绪。
枫蹲下身帮红音一起收拾，馨也默默加入。
那个瞬间红音爆发出的保护姿态，绝不是“文静内向”能解释的。
那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经过无数次锤炼的战斗本能，即使记忆被抹去，身体依旧记得。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时间。
馨没有参加社团，枫加入了园艺社，而红音自然是图书委员会。
馨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漫步在渐渐染上金色余晖的校园小径上。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旧校舍附近。
这里相对僻静，是以前男子部的一部分，合并后使用率不高。
她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下停住脚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
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从远处隐约传来，夹杂着男生们奔跑呼喝的喧闹。
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是草木的清香和夏日的暖意。
她缓缓抬起双手，在身前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根看不见的棍棒。
身体自然而然地沉腰、屈膝，摆出了一个防御的起手式。
这个动作如此流畅，仿佛练习过千百遍。
——这是属于战士的战斗姿态。
没有任何力量涌现，手环早已消失无踪。
身体深处残留的，只有一种奇异的协调感和肌肉记忆。
她甚至能“感觉”到，如果此刻手中握有武器，该如何格挡、如何反击。
这些技巧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眼神复杂。
力量消失了，记忆模糊了，身份也改变了。
但那些经历塑造的本能，那些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反应，却如同水底的顽石，固执地沉淀在灵魂深处，成为了“濑能馨”的一部分，无法剥离。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份来自“过去”的沉重馈赠与无声的提醒。
平凡日常的表象之下，那些被抹去的硝烟并未真正消散，它们只是化作了身体里更深沉的印记，等待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泛起涟漪。
初夏的风吹过树梢，带来远处篮球场上青春洋溢的呼喊。
馨放下虚握的双手，轻轻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向校门的方向。枫和红音，应该快结束社团活动了。
日常的帷幕依旧落下，只是那帷幕之后，多了几道无法忽视的、由过往刻下的深深折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