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终结
“这雨真是……不打算停下了啊。”
时间指向了十一点,不但没有变小的大雨甚至有点开始向雷阵雨演化的趋势。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在雨临这座城市里,整整三天的大雨是再也常见不过的事情了。这座城市里的老人们有时候会这样开玩笑道:雨临城有三样东西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第一是晴天,第二是晴天后的彩虹,第三是不积水的街道。
无论哪一种,都是让人哭笑不得的。
我站在家门前,手中拿着充满了电的手机,思考着要不要给海子回一个电话。
“准备好了就去吧,我今天虽然休假,不过晚上可能会不在家,你最好带上钥匙。”
花生先生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朝我说道。
这个人是真的喜欢电器……从他的卧室到客厅,基本上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缆线,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个原因禁止我将水瓶或者带有液体的道具放置在客厅里。
我记得他似乎是个小说家来着,难道小说家家中有这么多电器是常态吗?
在心中对花生先生吐槽了一番后,我撑开了雨伞进入到了大雨当中。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被我拖到了现在,其后果就是更大的雨,与更湿滑的街道。
……虽说我的目的地并不是很远,不过在没有载具的帮助下,可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大雨中的城市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朦胧中远处的建筑若隐若现,街上的行人虽然稀少却都来去匆匆,大家都奔波于他们的世界里,不与外部产生任何的联系。
红绿灯前,车辆驶过,我的耳边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汽车上载着它的乘客,它的主人,汽车作为载具从主人的起始点驶向了终点。
人为的操纵让汽车拥有了灵魂,却同时又失去了它的自主性。
机械真的配拥有人格吗?机器人的出现对人类又意味着什么呢?
似乎和我没有关系……
等回过神来时,我发现第二个绿灯似乎已经要开始闪烁了,于是紧跟着前方的人的脚跟勉勉强强赶在红灯前过了马路。
扑面而来的,是充满了绿色气息的公园地带,这一段路被称为绿衫街道,街道两旁种植的各种植被到了特定的季节便会给这座城市带来盎然的绿意,为路过这里的人献上属于它们的生命的光彩。
但是它们也都是人为制造的美丽,数十年前,这里还只不过是一片麦田,一片未开阔的土地。
即便如此,它们也是象征着绿色的生命,即便背负着被人所赋予的生存意义,也依然健壮的在这个美丽的世界当中存活着。
对于他们来说,生命,也是一道单程的火车票,与留恋窗外风景的人类所不同,他们总是会将自己变成风景,向偶尔失落的看向车内的乘客们温柔的说:“没关系,不要气馁。”
“呵呵……”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穿过了绿衫街,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变得小了一些,到了我能够看清楚周遭建筑的程度,阴云密闭之下,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如同城市的标志般在四处挺立,遮蔽了阳光、却遮不住头顶这片灰白的苍空。
远处,天空异常的白。
这是理所当然的,远处的天空没有乌云,所以看上去要比有乌云的这里白的不少,其实如果真正站到那片天空下去观看,它和普通的天空并无太大区别。
天空,无论从哪里观看,都是那片天空,他永远笼罩在我们的头顶,无论是我们伤痛的日子、还是喜悦的时光,它都像是一个观察者,观察着世间万物的动态。
古人们,也许就是这样将‘神’的形象联系进来的吧,神因此就成为了高与上层的存在,听说古埃及开始就有代表天空的女神了,有人通过人体祭祀来表达他们对苍穹的信仰。古人们对天空的崇拜是那样的纯粹和残忍,让人不禁感到汗毛直立。
如今,那样的迷信早已被破除,信仰天空的人也渐渐变成了‘探索’天空的人。
人类的使命,也许就是探索。
探索我们头顶的那无数星球,是人类这几百年来最大的梦想之一。
我走到天文馆前面时,雨水又像是不甘服输一般变得频繁起来,我只好找到对面一个银行的屋檐下进行躲雨。
就快要到新年了,许多家店铺前都装潢着喜庆的横幅。
三三两两的红灯笼,过完了就被丢弃在一旁的圣诞假树,准备被用在新年夜来当做照明物的霓虹灯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圣诞夜时,这家店也挂过同样的东西。
物品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这种说法似乎也在世间流行过一段时间。
“呼——”
我哈这热气,等待着雨水变小。
不过很遗憾,这雨水似乎还是没有变小的趋势。
无奈之中,我只好勉强走远路,进入了不会淋浴的小巷内。
平日里,这里是菜市场小贩们的地盘。
有卖菜为生的老伯、有包着饺子馄饨的阿姨,也有修补鞋跟的鞋匠、还有叫卖着甘蔗菠萝的水果贩。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最里面一家洗衣店。
在我的印象里,似乎这家店铺从来没有干过和‘洗衣’相关的事情。
彼时年少,经过这里时看见三三两两穿着半边衣裳的年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想来,那时候这里停满了警车的缘故,也就豁然开朗了。
这里其实是个卖毒品的小窝点,在不久前被警察们一网打尽,当时据说抓了好几十个现行犯。
很难想象吧?那些耸人听闻的罪犯窝点居然就在我们身边某处,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自己就会被卷入其中,洗不干净自身。
这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我应该再清楚不过才是。
可是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萧丞的声音总是挥之不去。
“不要去在意世间对你的看法,只要做好你自己,毕竟只有自己,才是自己人生的主宰者。”
真是……尽会说什么漂亮话啊。
啊啊,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雨夜来着吧。
你最后的声音,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挥之而去。
“——!”
眼睛。
准确的来说,不是人的眼睛。
目光,在我所眺望的前方某处,有异样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瞬。
“欸?”
那个目光,我记得。
我深深的记得……
那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双亲尚陪伴在我身边时的目光……
当时,它甚至一度充斥了我的房间,作为我最喜爱的玩具,被我珍惜的爱护过……
“黑布偶爵士猫——”
我很熟练的念出了它的名字。
它的原型,似乎是来自一部很老的动画片里,我当时爱那部动画爱到不行,买了许许多多关于它的周边……
所以其中主人公‘爵士猫’的那黝黑而又散发着精神的瞳孔,让我非常记忆深刻。
我沿着目光的发出地一点一点朝其接近。
不知为何,我忽然警惕起来。
我注视着周围的小巷,多次确认着它们在我记忆中的模样。
没有变化,无论是街角的那一蹲磨盘石,还是身旁经过的店铺,都和我记忆中相差无二。
我早已将它们铭记在了大脑里。
“喵~”
猫的叫声。
我的注意力被叫声分散开来。
叫声是从我的身后传来的,并且伴随着雨声的增大。
我猛的回过头去,一声闷雷声从天空中传来。响彻了整条小巷。
“!?”
我就像是被戏耍了一般,来回回头寻找着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虽然我很想将它视作我的错觉,不过——我的眼睛应该是不会对我撒谎的,我当时确实是看到了爵士猫,那深夜中依然闪放着光亮的眼瞳……
咦?
说起来,我是为什么要去追它啊?
“奇了怪了。”
我拼命摇了摇有些沉痛的脑袋,向小巷里边又看了几眼。
那里还是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的异样。
就在这时,我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不快感。
就像是什么东西被活生生剥离开来的感觉……
没有痛觉、却比痛还要深刻。
“咕——”
恶心的感觉充斥了我的肺腑……
这是什么?
这种感觉,怎么会这样的熟悉……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人群惶恐的操场,纵身跃下的少女,白色的救护车,向我伸出手来的警官……
那是什么!
还有站在救护车后的她。
那是谁?
我的眼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般,开始渐渐呈现出奇怪的事物。
“咕——哈!”
头疼无法抑制,我手中的伞被我摔到了地上,阴冷的雨侵入倒了我的身体里,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箭雨——!
急性头疼?
感冒?
脑供血不足?
大脑缺氧……?
心脏病?
癌症?
电磁干扰?
唔——!
我在脑海里想出了无数的可能性,却都无法立刻证实,强烈的痛楚像是潮水般把我湮没。
我意识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我很可能就要失去意识了。
这种疼痛来的是如此猛烈,如此突然……
“拜托、谁、来救救我……!”
我痛苦的哀嚎声,被卷入了瓢泼的大雨里,渐渐消失……
啊……
人生原来是
这么短暂的吗。
好痛苦。
死之前,真的好痛苦。
疼,头好疼,要裂开一般的痛楚。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究竟怎么了?
该死……
到死之前,也没有查清楚那家伙的事情啊。
那家伙……萧丞,……啊,
好像已经无所谓了。
米娅……
米娅,对不起。
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
你可能是唯一会为我哭泣的人了吧?
傻女孩……
雨水越来越大,我清楚的感觉到它们进入了我的耳朵里,阻塞了我的听觉,弥漫进了我的大脑。
思考开始变得缓慢。
头好胀、好疼。
可是意识却还在。
身体已经无法动弹。
忽然,
忽然,我看见了人影。
模糊的人影。
她背着手,似乎是在掉着眼泪。
“ … … ”
该死,你在说什么啊,大声点好吗?
你这样,我根本,听不到嘛。
“ 蛋。”
啊?
蛋?
Egg?
鸡生仔的那玩意?
奇怪,那东西是什么来着。
我记得似乎是圆圆的、滚滚的。
“笨蛋……”
笨蛋?
啊啊,是在说我啊,抱歉抱歉,刚才一直都听错了。
雨声太大了嘛。
雨声……
恩,我好像连雨声都听不到了。
雨声……
雨……
?
雨——停了?
我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将视线移到放晴的天空处。
“咳咳、咳哈哈——呕!”
我侧过头,将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吐了个遍。
反复的喘息、惨叫声程度的深呼吸。
我的咽喉充满了血味,耳鼓膜也酸疼的膨胀着。
我试着侧过头将水挤压出来,直到做了几分钟后,才有所好转。
“咳咳——”
我仍然咳嗽着,将雨水咳出我的肺里。
直到一切都稳定下来,我才急忙的找回了我的雨伞。
在晴天下,打起了伞。
“——阿嚏!”
冷、冷死我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倒在了雨水里?
然后就那样睡到了雨停?
过去多久了?
我抖着手,站到街道的一边,掏出了虽然沾满了雨水却没有失灵的手机。
“还好、能用……”
上面显示着12:02
我出来时是11点30左右……也就是说,我只是暂时的昏迷过去了一会儿?
在我昏迷的期间雨也停了吗。
真是感谢上苍,要是大雨继续那样持续下去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突然经历了生死的抉择后,我感到自己冒出了一层层冷汗。
原来,被雨淋湿了之后也是能冒出冷汗的啊。
这种见识,我这一辈子都不想长……
……
终于,我来到了海子的家前。
对我来说,就好像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的气氛。
我有气无力的在他的门前按了按门铃。
海子的家算是比较大的小公寓楼,一共有六层,每层大概四个房间,他的房间在一楼过道向左的第一间。
占地面积被浓缩在了这么小一方土地里,却拥有着这样充实的配置,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等待了十几秒后,海子都没有来开门。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敲起门来。
“海子?麻烦快点开下门,我这里可是全身都淋湿的。”
虽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过来,不过海子应该会有备用的衣服吧?只好暂时借用下他的了。
“喂?海子,开门呀。”
可是迟迟不见海子的身影。
出门了?
不会,在我的印象中,海子是一个极度宅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出门的。而且今天又是这样的大雨,再加上我今天确实和他有过约定,他说随时去他家都OK,那么要么是他毁约了,要么根本不可能不在家。
为了确认他是否是这样的家伙,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短暂的沉闷声后,出现了电话声。
“喂,海子,你这家伙——”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
欸?
不在服务区内?
我迟疑了几秒后,又拨通了第二道电话,结局一样,仍然是不在服务区内。
忽然,我想起了前几天和米娅去吃烤肉的那个晚上,我的手机也是这样的回信。
“这么巧合吗……不可能吧,海子那家伙肯定玩电脑玩睡着了戴着耳机,手机也许是因为卡坏了什么的吧?”
我自圆其说的说着,下意识的推了一下海子家的门。
没错。
就像是恐怖电影中那最常用的桥段一般。
门,在我手的推力下,缓缓的被拉开。
?
“欸?”
就好像在向我昭示着——快进来吧,一样。
怎么、可能。
难不成,真的发生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曾经看过的那些画面。
满身鲜血的躺在玄关的人影……背上插着匕首。
我一转身,就会被周围的人所看到,所怀疑……成为了罪魁祸首?
等等——!
怎么可能!
那样的展开,怎么可能会被允许!
不,不,这里我……
我,我好害怕——咕!
头疼,又是头疼。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撕心裂肺的叫着,叫着,叫喊着从海子家的门前跑了开来。
我这是怎么了?
只是单纯的去向友人家门前,友人不在家而已,却变得如此歇斯底里?
该死,这股疼痛,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跑得越远,这股疼痛就会变得越轻……
这样、这样不就好像是我的大脑在告诉我
这样做,是正确的。
一样。
雨霁。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在满是水洼的城市中发了疯似的奔跑,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1/16 午
那一天夜晚,我接收到了来自海子的短信。
是一条延时发送的短信。
上面只有短短的五个字。
而就是这五个字,对我来说,变成了一切的开端。
也成为了他最后的遗言。
就像是在印证着我的妄想一般,
海子,这个陪伴我从初中到高中的死党。
于2017年1月16日,被附近的邻居发现死于他自己的家中。
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1月18日的早晨。
死因后来查明,是过量的安眠药服用——导致食道被异常扩大,最后因为鲜血涌入肺部导致窒息死亡。
警方在一番调查后,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其中作为证据被提出来的一卷证人向非公开录像带中,流露出了海子人生最后的片段。
视频里的他,疯疯癫癫的,拿着DV,拍摄着他自己。
此时的他,眼珠已经开始模糊不清,喉咙处也有密密麻麻的药粒突出,还不时的呕出鲜血。
他说了些什么,被警察作为重要证人召集到警察局里的我并没有听清楚。
但是我却至今仍然记得海子死前身后的那片天空。
那片天空里,没有雨点。
晴空万里。
就像是我从昏阙后醒来时的那片天空一样。
对我来说,这便是我的日常的终结。
我至今仍然在思考着。
如果那天,我站在海子门前时,并没有退缩,而是直接向前推开他的房门,一切是否会变得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
事件发生了。
无可规避的发生了。
就像是注定要那般发展一样,命运的齿轮开始了它的契合。
而海子,则变成了今后一连串悲剧的,最初的起始符。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