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醒来时,我躺在了医院之中。
“……。”
对于我来说,医院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天花板,充满药水味的走廊,时不时会响起的呼叫铃,悬挂在我头顶的药水袋。
年幼时,我曾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来医院打吊针、动手术。
我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意识的取回,是在无意识之间进行的。
每当我从麻药的后劲之中醒来时,我总能比其他人更快的取回属于自己大脑的主权。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的头部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固定住了,导致我现在上半身绝大部分根本无法动弹。四肢除了右手以外全部都缠着厚厚的绷带,万幸我现在能够感受到它们,这意味着它们并没有离我而去。
那么现在这个处境是怎么回事?
我尝试着去回忆我在进入医院前的一切。
“我去,要不要这么狗血……”
没错,我完全想不起来,就和电视剧、电影当中醒来的那些主人公们一样,连半点关于休克前的印象都没有。
同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沙哑的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声音。
我已经过了变声期,或者说才过不久,这样的声音并不陌生于我,只是它的回归让我有些汗毛直立。
这、真的是人发出来的声音吗?
而且我说话的时候,肺部就传来奇怪的气泡声,让我毛骨悚然。
有什么人在接近这里,我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我将视线移到了旁边的门边:
“你最好这几天都不要说话,要知道你的肺部和脑部才刚刚动完手术呀。”
缓缓踱入房间里的,是一位身材匀称而又风度翩翩的男性医生。
这个形容似乎很奇怪,但是毫无疑问,无论是谁第一次见到他,给出的评语一定是与‘风度翩翩’‘古风大方’所相关的词语。
手中持着写满了毛笔字的古扇,和煦的笑容如同暖春时的晴空,充满男性特点的磁性声音既给人以稳重沉着的第一感,又在一举一动之中无时不刻的展现着作为一名医者的权威与自信。
“你好,302号患者。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接下来我们可能要相处一段时间了。”
他笑着说道,那足矣让少女倾心的笑容使得作为男性的我自愧不如。
“……”
我想起了刚才医生叫我不要说话的建议,便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的眨了眨眼。
“很好,我叫患者不要说话,他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的,从以往的经历看来,你是第二个,非常了不起,哈哈哈。”
这……
我该感到自豪吗?
我想苦笑一下,却不敢发出声来。
“好了,关于你的病情、以及这次不幸事件的相关,你有什么想问的话趁现在想好,过几天我们为你拆线拆桥的时候就来主治医师办公室找我吧,或者叫护士给你纸和笔,送到我的房间来,我姓王,叫王川。叫我王医生或者王帅哥都行喔。”
我默默的合了合眼,示意我明白了。
王医生您好。
王医生满意的点了点头后,吩咐了身后的护士关于我的病情处理后,就离开了这个貌似只有我一个病人的病房。
“小帅哥,有没有感觉到腹部或者胸部有不适的感觉?有的话眨眼一下,没有的话就眨眼两下。”
护士走到我的面前来,微笑着说道。
小帅哥……
为什么现在的大人们都这么喜欢戏弄别人啊。
去便利店时也是这样,总是会有人用这种称呼来招待他们的男性客人。
不,听到别人这么说我当然是高兴的,虽然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的相貌只能算是普通……而且身材比一般的人还要瘦弱不少、啊,但是我至少比海子要好,海子那种级别的应该才叫……
嗯——?
海子?!
“唔——!”
我急切的眨了许多次眼,右手在半空中挥舞着。
“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不要乱动,我来帮你。”
护士似乎有些惊吓到了,我在头部唯一可移动的小范围里摇了摇头,右手在半空中伸展了一下,然后又变成食指和大拇指展开的姿势,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写字?你是想要写字吗?”
我紧张的眨了眨眼。
啊……这样好麻烦!
“笔……”
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好的好的,你叫……陆子铭是吧?我马上来拿来给你。”
啥?
陆子铭?
那不是我的名字啊。
我虽然很想提出反驳,但是很明显,我现在根本无法动弹,也不敢再张口说第二句话了。
是护士搞错了吗?我的名字是陆明啊。
我疑惑的将视线朝头顶的药水袋上望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名字。
“陆子铭。”
对我来说,当时还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因此关于我名字的纠结从我9月时入院,一直到十月出院才彻底解开。
第一是因为当时的我并没有关心这件事,因为我有更为关心的另一件事。
第二,就是我当时大脑里异常混乱,一些基础的记忆都变得非常的暧昧不清。
最后,我得到的答案是‘海子现在还在手术室里,不过不要担心,他已经渡过了危险期,现在只不过是在给他做善后’云云。
当听到这里时,我放下了心。
当时的我,关于这次事件,我的脑海里只有关于我背着海子跳出汽车的那一瞬间。
所以我才会对海子那样关心吗……明明连他是否受伤都不明白。
过了好几天,我在半睡半醒之中,来到了那一天的下午。
“……是的,有这样的后遗症。记忆上缺失确实是让我们头疼的一点,不过不用担心,并非是全部记忆,但也很难保证患者还能记住什么。”
“……那还有什么办法吗?这样下去的话……”
谁人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
从走廊传到了我的房间里。
愈来愈近。
“……恩……我们会努力找回的,毕竟脑部的实际损伤在现代医学来说,也是个很难以解决的大难题。”
脑部的、实际损伤?
是指我的大脑受到了外伤?
好像,不是这么简单吧……
“……王医生,拜托你了,为了治好他,经济上我们没有问题,还请在护理方面……”
“……家属,你误会我们了。我们是秉着治疗好所有患者的前提进行的医护,和经济是无关的,在治疗的选择手段上我们也会根据你们的经济情况来斟酌优良,最后肯定都是能够恢复的……而且他又是个实打实的青少年男子……恢复很快。”
“那个,虽然我并不是子铭的家属……但是我能做的、我一定都会……呜、呜呜……”
哭声,女孩的哭声。
刚才医生说什么?家属?
说老实话,我很诧异。
原因有两点,我入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天,不但没有人来探望过我,就连一个病人都没有来过我的房间。我曾经问过这里是不是‘重症监护室’,不过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这里只是个普通的病房。
然而外面走廊上每天人来人往人潮拥挤,其它的病房也像我这样的空空荡荡吗?
说实话,有些孤独……
为什么?
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为什么想不起来!
“咳咳……”
我轻轻的咳嗽了一下,那真是极其微小的咳嗽,却让我感到肺部传来了令人极其不快的刺痒,没有撕心裂肺的感觉,却像是含痒在肉,无法扣挠的那种感觉。
人一旦动了手术,当天晚上如果苏醒过来的话,那天夜晚是真的非常痛苦的。
我体验过数次这样的夜晚。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第一天晚上医生通过主治医生的允许给我服用了两粒安眠药,尽管如此,我的痛苦也持续到了凌晨四点左右才有所好转。
真的是,梦魇般的夜晚。
“……子铭醒了?医生,我好像听到他咳嗽了!”
“是啊,应该也该是时候醒了吧。太有都要下山了。”
王医生推开了病房,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走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长发的女生。
那不像是亚洲人般的苍白肌肤,宛如人偶般精致的面孔,银色的长发梳妆整齐的披在校服的后面,她那宛如清泉般的眼瞳下,却拥有着与她不相符合的浓黑眼圈,眼睛周围也充斥着一层淡淡的红肿,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眼泪便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
有一瞬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将她的名字夺口而出——
却在话语到了喉咙的那一刻,被我遗忘了。
“……”
我是想要说什么来着?
……?
米?
米饭?
迷你超人?
米开朗琪罗?
……
无论哪一个词语,都没能让我释然。
“咕……”
我蠕动着身躯,想要拿到在我身边的纸和笔。
“明……啊、陆、陆明,你,你不要乱动,要做什么让我来……”
女孩慌慌张张的跑到我的身边来,样子极为诚恳。
我的眼睛看向了在桌上的纸和笔。
“哈哈,看样子我们的‘小诗人’又要下笔了。”
王川医生开着玩笑的用温柔的眼神看向了我。
真是个好医生……
“呀、纸和笔是吧!啊哈、我来,让我来吧,从今天开始我就会陪在你旁边了,哪也不去了……啊、呃、不,不是,上学的时候,我还是必须要去的,对不起……明……”
少女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停顿,果然是外国的华侨吗?——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纸上缓缓的写: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这是我写下的第一句话。
也是,我和少女的,第一次交流。
说来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少女,却不知为何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说不定我丧失的记忆里,少女就占了其中的一部分吧。
“我……抱歉!抱歉、明,我的表情有点吓到你了吧?我……我只是感到高兴而已,真的,那天晚上、整晚都昏迷不醒,我、我真的好害怕,如果——没有救援队找到我们,可能,可能……呜呜呜……呜哈——!”
少女说着说着,便坐在我的身旁号啕大哭起来。
“哈哈,陆同学,我给你个建议,你要不要听听?”
王医生看向了我,脸上露出了睿智的笑。
“?”
我疑惑的弯了弯眉毛。
“当女生正在哭泣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默默的看着她,然后什么都不要想,让她好好地、哭个痛快。因为女生在流泪的时候,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生物。对她们来说,有个能让她们依靠的港湾,是非常重要的。”
王川医生一边说着,我一边将视线移到了在我手边哭泣着的女孩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是谁、她和我有着怎样的过去,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现在还活着,好好地活在这里,作为一个真正的人。
“……米、娅。”
我说出了那个名字,陌生的名字。
而我的声音,让抽泣中的少女一愣。
“医、医生、这……!”
“嗯——米娅姑娘,这很可能就是爱的奇迹呀!”
王川医生的话让米娅脸一红,但是她并没有抗拒,重重的点了点头,泪水不断的涌出。
“子铭——不,明,慢慢来吧,我在这里,米娅在这里,所以,如果要是身体上有什么痛的地方啊、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明天是星期六,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所以……”
说着,她又哽咽了起来。
“所以……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不要再、离开米娅了……”
“……”
夕阳的红遍布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天空里,洒进了这间小小的病房。
那一天,我‘邂逅’了米娅。
一个月后,我成功从医院里完成了复健,得到了出院的许可。
在那期间,米娅讲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情,包括那次灾难般的事件。
不过令我们都感到意外的是,这次事件的遇难者被媒体报道称为全部罹难。
可是、作为其中的一部分的我和米娅,却好好地活着。
从那天起,这次事件便和我们结上了因缘,我也从那以后开始各种调查,搜集多方为什么当年媒体会那样报道的线索。
不过两年来都没有任何的线索。
海子的情况似乎比我更加严重,等到了三个月后才康复出院,那之后一段时间甚至需要借助氧气瓶在轮椅上生活,不过万幸的是他恢复的也很快,不久便能走路了。
而我也在之后知道了父母为了隐藏我的隐私,还为我改了名字——在我看来,真的是多此一举。
包括萧丞——这个米娅不说出他名字之前我都遗忘了的家伙。
当时的我们,确确实实的在罹难者的名单上看到了‘萧丞’两个字。
也因此错过了调查他的,最佳的阶段。
才让这个混蛋,这个畜生——逃到了现在。
“海子……”
我站在警察局外,手中颤抖着拿着关于他的死亡报告。
“我一定、会找到那家伙的。”
和关于最大嫌疑犯——大学生萧丞的证件照片。
——
突然。
仿佛从水面浮上来一般——
我睁开了双眼。
“这……这是。”
眼前,是明亮的房间,我被什么人给绑在了椅子上。
“——你醒了啊。”
站在我面前的人,是面无表情的萧丞。
“萧丞——你!你果然!”
刚才那是什么?
那是谁的记忆?
陆明……那是我吗?
军训、车祸、爆炸、医院、米娅……
那都是什么!
“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声音在颤抖。
萧丞微微皱了皱眉,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去理会。这个世界,远远的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无论是你也好、小海也罢,就连我,还有那些被卷进来的无辜的人们,大家的眼睛都被追求真相的冲动所蒙蔽了。才没能看到这些事件背后的本质……”
可恶——
该死!
为什么,你能那样一本正经的说出我听不懂的话啊,说点我懂的啊!
“萧丞——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到底是谁!我是不是人格分裂了?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些狗屎一样的幻觉!?那到底是幻觉吗?宇宙的**?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啊!”
我失去了理智,咆哮道。
世界如何?
那些该死的虚伪的记忆又如何?
我凭什么会和这些东西挂上沟壑啊!
“……狗急跳墙了么。呵呵。”
萧丞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失望,和淡淡的蔑视。
“不用担心,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而且知道的比我还要清楚。快了,宇宙的**就要来临了,二月五日,便是降临的时刻……”
“给老子说点能懂得好吗!二月五号?那会怎样?世界会毁灭吗?宇宙会毁灭吗!”
我愤怒的吼道。将心中的疑惑一抖而出。
萧丞默默的听完,
在短暂的沉默后。
向我献上了掌声。
“看来,从那以后以来,你成长了不少嘛。已经敢和人用这种音量说话了。”
他露出了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当初那个对我露出温柔笑容的男人……
不、不要被表象迷惑了!
“萧丞!”
“恩,我在。”
“你……”
不要被、表象……
迷惑了……
“…………呜、呜呜……。”
可为什么。
我会……
这样的,难过啊?
为什么……
“你……你杀人、了吗?”
我在问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问出这种话来……
萧丞……
萧丞杀人?
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讨厌他!
是他,将我的日常……
真的是萧丞吗?
是他吗……
求求你了。
不要是他……
“……”
萧丞的沉默,让我变得有些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到底在想着什么?你们到底在想着什么!为什么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那个少女也好,萧丞也好,死去的海子也好,大家都是怎么了!
“……这个世界的你,是最为悲惨的,同时,也可能是最幸福的那一个吧。”
“所以说——”
“这个世界的你,选择了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曾经一度是那样的软弱、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因此,你连她们的声音都选择了忘记,就像是在欺骗着自己一样,把那曾经如此闪耀的日常给一点点从脑中抹去,到了最后,甚至连那些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米娅。”
在电磁的干扰音之中,只有米娅,被我清晰的听到。
“米娅……米娅……米娅、阿莉莎。”
我的回答,让萧丞愣了一下。
“这样吗……看来认知的局限性就在这里啊……呵呵,我该说,不愧是你吗?”
萧丞又开始了他的自言自语。
不过多亏于此,我也才冷静了下来。
我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