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残月上枝头。
山谷中的白水河骑士领,此时却灯火通明,筑墙挖沟,忙的一刻不停。
……
这白水河骑士领,因穿行而过的溪水而得名,原本有人口千余,说村也对,说镇也对。
那一日,马匪在所有人欢声笑语进餐开宴时杀进村子,屠戮了将近一半的人口。
那些死难者,都是生者的挚爱亲朋,同村之手足。
恐惧过后,就是悲伤,悲伤过后,就是心头滴血的恨。
亲手埋葬儿子的老父亲,和妻子一道为死难的婴儿做简单弥撒超度的男人,望着家中陈设依旧家人不再的独身幸存者,将父母生前喜爱之物随着泪水放进棺椁的女儿。
亲人的死难如此痛彻心扉,好似一柄冰冷刀刃在心窝搅动一般。
每每回想起那日入村的匪徒,最开始是害怕,之后便是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恨。
而霍尔,便是做了个催化剂。
从百姓心中,勾出了这股恨,将其不断的放大。
眼下的村子,除了寥寥几人选择逃去临镇找亲戚接济,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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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站在村口的镇墙处,观望着眼下的筑墙进度。
原先镇墙不过齐胸高矮,眼下被抬高到了两三米,但这依旧不大够,不够居高临下的战术优势。
一众百姓打着火把,将材料不断顺着木头搭成的脚手架运上墙,加注垒高。
而墙外,则是百姓埋头在壕沟中不断挖掘,布置尖刺之类的陷阱。
虽然已是夜幕,但工势仍未休止。
……
霍尔身边,卫队长布莱恩微微低头,沉声道
“老侯爷,如此再有三天,我估计全部工程应该就能够完成了。”
“我个人的意见来说,我还是希望临战时,百姓也能作为村丁助战,弥补人手不足的。”
霍尔微微摆手,旋即应道
“不用,只需要到时候协防即可。”
“你边庭军出身,所接触的百姓也都是常年生活在苦寒之地的悍民。”
“内地不同于边地,百姓的性格底调还是胆怯的,远不及边地。”
“现在这些百姓修筑城墙挖取壕沟,一个个饱含怒意,似是要跟马匪拼光最后一个人。”
“但如果战场守城失利,该溃退一样会溃退。”
“若引发连锁反应,让马匪攻下城门,那万事皆休。”
“百姓到时候做助战民夫就够了。”
卫队长布莱恩听着,微微点头,沉声一应。
但他抬头往远处一看,先是眉头一皱,后是面色一喜,连忙对霍尔道
“老侯爷!小姐回来了!”
“你看远处那队伍的旗号!”
霍尔也是随之看去,只见远远的,一支人马顺着乡间土路而来,看样子人数还不少!
看到走在前面跨骑骏马的卡斯蒂娜,霍尔面上露出了笑意,心内也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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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蒂娜还未到村口,霍尔便带着一众百姓打着火把迎了出来。
霍尔嘛,疼女儿至极,自然是左看看右看看,看看宝贝闺女这趟出门有没有磕着碰着受什么伤。
卡斯蒂娜也是随口说着城里的事,说着打擂赚钱云云,顺手还展示了一番呈现效果极其有限的风刃术,霍尔自然是笑着连连点头。
当然了,卡斯蒂娜和那个小病秧子的事情没跟霍尔说,也没必要说。
卫队长布莱恩也是躬身行礼口尊小姐,整个人的威慑感比起前两日,要强上几分,很显然那枚叶子的功效不错。
……
卡斯蒂娜这边不必多言,佣兵团长热昂则是对眼下他的兵和这个村的百姓的场面颇为愕然。
以往来说,作为佣兵被领主雇佣,待遇可以说是差至极。
就是随便圈块地,让他们自己扎帐篷,军粮自备,领主军对他们和对牲口没什么区别,反正是临战当炮灰的。
不管吃不管住给钱少,你不干有得是人干。
但眼下,白水河骑士领的老乡们却热情至极。
一个个老兵油子混混面对村民带着笑意塞进怀里的面包,面上无不愕然。
对于这些雇佣兵而言,保卫这个村子就是个工作,没什么可说的。
但对于村人来说,这些佣兵就是帮他们报亲人死难之仇的人,自然是热情至极。
如此,卡斯蒂娜父女走在前面,一路聊着村中的情况。
后面,一众摸不着头脑的佣兵,被热情的百姓拥着,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进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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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佣兵讨生活,离家五六年的让勒留,今年也刚刚二十出头。
之前每次受雇佣到领主的领地,百姓对他和他的同袍弟兄,无不是冷眼相待,恨不得上来啐他们几口的那种。
只因为他们是领主雇来的狗,用刀剑推行重税的爪牙。
让勒留也从没想过太多,只想这不过是一份工作,浑浑噩噩的就过去了。
……
但眼下面对这一对热情至极的村民夫妇,让勒留只觉得惶然。
队伍解散后,他便带着这对村民夫妇赠与的热气腾腾的面包,被这对农人夫妇领到了一间房舍当作他今晚的下榻之处。
这夫妇二人一边勤恳的收拾,一边在说着什么。
但让勒留一个外国人,实在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这种语感有些凶的帝国语,只能不住的点点头,示意明白他们的意思了。
待那对农民夫妇走后,屋子里只剩下了让勒留一个人。
屋子里,烛光昏昏沉沉的。
桌子上放着热酒,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菜,还有两个面包。
不大的屋子内,整整齐齐的,气氛颇为温馨。
屋子内,放着很多很多杂物,有老妇人织衣服的针线,老翁的木头拐杖,以及婴儿摇篮。
当佣兵那么久,他对血腥味很敏感。
屋子里,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难猜出,原本这是一家五口,老两口小两口和一个小婴儿,但眼下只有一对年轻夫妻。
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他望着房间内的那些杂物,心内感触繁多。
“这是这对夫妻自己的房子啊,他们把它让给我住了,他们去住哪里?”
“还有这热酒,汤菜,面包,我吃这些,他们吃什么?”
“我……”
一时间,让勒留好想有些明白了这对村民夫妇为何如此热情诚恳了。
一个家,就这么被匪徒毁了,年迈的父母死了,甚至襁褓里的婴儿都没留下,那块带着血迹的裹婴布就是最好的证明。
自己的身份是佣兵,任务是抗击那些之前杀害他们家人的匪徒。
对自己来说这是工作,但对村民而言却并非如此。
自己是来帮他们保卫家园,为亲人复仇的人。
……
他看着桌子上的汤菜和面包,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远在法兰帝国阿尔勒的大哥和大嫂。
他们也是种地为生勤恳老实的农人夫妇,他们和眼下这对夫妇何其的相似。
恍然间,又想起了之前自己随团长热昂的数次战斗。
那一个个站在自己对面,死在自己弩箭之下,满是泪水和怒意的起义农民,想来他们应该也是像自己的大哥大嫂一样,本性淳朴本分的人吧?
为什么团长说他们都是无端生事的刁民?为什么那些领主说他们是目无法纪暴力抗税的恶民?
为什么自己之前能心内什么都不想的就扣下弩机将它们射杀?
自己的大哥大嫂,还有年迈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是像这个村子一样,被匪徒劫掠杀害了?
还是像自己之前走过的那些村子一样,被重税逼的不得不造反,最后被自己这样的人射杀了?
……
他低着头,默默的吃着面包。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菜,心内思绪纷繁。
一口一口饮下汤菜,一口一口吃下面包。
越是吃,心内那股难以描述的情绪就越是浓烈。
打完这场仗,就回家吧。
杀无辜之人换钱,花天酒地的花掉,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想来自己是过不下去了。
可,自己不就是因为老家的人头税过重,交不起,而跑出来当佣兵的吗?回去了又该怎么生活?
让勒留一叹,一口饮下一大杯热酒,怅然若失。
法兰帝国很大,圣罗曼帝国也很大,大到能容下多如牛毛的领主打来打去,年年岁岁战争一刻不停。
但这两个大国却又这么小,小到容不下想本分种地过活的农民,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顷刻间家散人亡;小到苛捐杂税层出不穷,逼得人背井离乡让人都不敢回家。
二十出头的佣兵让勒留不明白,这世界为何如此荒谬,如此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