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好响……
后颈传来丝丝凉意。
青濯双臂耷拉在身体前方,脊背微弓,好像一只被抽走了线的虾。
他的双眼一直闭合着,不知到底闭上了多久,又会不会再睁开。
黄色的土地上点出几圈深色的凹痕,随后是一片接着一片的深邃,染黑了天空,也污浊了身周的方寸。
忘记了,青濯的脚下,应该还保持着土地的本色——和他此刻的脸色如出一辙。
“喂……能听到吗?”
似乎有道女声。她在喊谁?
“不会是僵尸吧……”
此处是一片废墟,四下岑寂幽邃,光是呼吸空气都会令人不安。
土壤被踩踏的声音传来,松软下陷,对于青濯的耳膜而言却不啻粗暴的践踏。忽而又是一声锐响,青濯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也清楚背上起的鸡皮疙瘩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只能感觉到凉意,或者说,寒意——他甚至认为紧贴着皮肤的湿漉漉的衣物十分温暖,总好过自己那颗嵌在冰里的心。
“宁宁?!”
“噫——!”
少女被吓出了尖细的娇声,手中三尺青峰随手臂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淡金色的法力如同受惊的小蛇般飞快地缠上小臂,直入剑身。
此时她是孤军作战。纵然以及笄之年跨入开窍境界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可心性终归是差上了些,更别提此时碰上的“诡异”了。
“宁宁?是你吗?”
黑暗逐渐被撕裂,宛若盘古一斧开天,模糊的混沌逐步有了它们自己的轮廓。即便外界坏境昏暗,青濯还是无法适应哪怕一丝一毫光线。眼前的少女似乎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宁宁”,但很显然,他看不清,他已经许久都看不清了。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能够真正看清过谁。
思绪逸散间,无数离乱的线条变得愈发凝实,整齐——青濯发现自己逐步适应了外界的光。他能看清了!
“你不是宁宁,我能看清你。”
青濯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哈?”
纵有千言万语,堆积在喉间也只是化为了一道声调上扬的疑惑。
“放下剑吧,我不是坏人……应该说,我很害怕剑,所以求你放下。”
青濯的话语,逻辑令人费解。
少女眉头紧锁,运转法力至双目,注视着青濯那双漆黑的眸子,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精芒。
从他身上察觉不到任何敌意。少女虽然没放下长剑,而由法力散发出的威压却少了很多。
这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看他的样貌,除了有些邋遢,胡须和头发略长,面容沧桑疲惫……应该没有其他了吧?总而言之,真实年龄和自己或许一般大,少女这样想。
作为宗门的小师妹,律静一直没能把自己当作一个大人来看待。门内看上去二十余岁的师兄师姐,保不齐都已经是半百之岁了,和凡人的寿命观天差地别。律静一直有种感觉:自己仿佛是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仙凡终是有别,先前自己差点对凡人出手,却是失了分寸。
律静卸下部分防备,深呼吸后略作停顿,问道:“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你不该……来这里。”
青濯那原本如僵尸般的臂膀倏忽间落下,清脆的骨声朝四周漾开,听得律静略一挑眉。少年的这具身躯仿佛是荒废寺庙内的木门,早已枯败到了极致,只需稍加外力,便会破碎为齑粉。
但青濯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在这张枯瘦的脸上显得有些骇人。
律静脸色微变,攥紧长剑,鼓荡法力,随时准备出手。
“我不喜欢谜语人,也不会留下没有价值的家伙,快说,这里是哪里!”
律静咬住银牙,以极不自然的语调说出了这段话,很显然,她已有些怕了。再拖下去,只怕变数横生。
“抱歉,我不能说。”
“我是村子的祭品,但很不幸,献祭终止了。”
“宁宁说让我在这里等她,可我等了三天,却不见活物……”
“你,是唯一的活人。”
言语间,青濯枯瘦的手臂开始变得充盈起来,强健的肌肉步步鼓胀,一转眼,便恢复了健康凡人的姿态,甚至还隐藏着凡人不曾企及的爆炸性力量!
托修真之便,律静能看见无形的气血正填补着青濯的肉身,在上身补足后,又朝着下身汇去。
“你在说谎!”
律静能够看清气血的来源!
这股气血不可能被凭空捏造出来——在少年的近前,分明就躺着一名死亡不过一日的少女!
“该死,为什么一开始没注意到?”律静倒吸一口凉气,不再留手,当即斩出一道剑气。
无论眼前的少年到底有什么隐情,背负着怎样的秘密,吸食他人气血,便是魔修。
魔修,当斩。
淡金色的弧光飞快地掠过空间,斩向青濯的双腿。先断去四肢,让他丧失行动能力,将威胁降到最小!
律静时刻默念,提醒自己。此刻她面对的是“诡异”,可不是宗门内弟子之间的切磋!
剑气削铁如泥,斩凡人,轻而易举。可就在即将断去青濯双腿的前一瞬,某种无形的屏障陡然而生,生生将她的剑气弹回。
“什么?!”
律静面色猛地一变。这反弹回的剑气,竟然比她斩出的速度还要快!瞬息之间,已经来不及进行过多的思考,律静下意识便要去躲闪,只是不曾想身体尽管已经先行一步,却还是被斩去了罗裙的一角。
腿上猛然传来割裂的剧痛,罗裙顿时酝开团团血污——却是律静躲闪不及,被剑气在大腿上开了道惊心触目的豁口。
“我说了,我很害怕……”
律静死死盯住眼前的少年,并未再度发起进攻。眼下她已经萌生了退意,但见青濯并没有下一步动作,面容上反而露出了些许悲伤的神色。
“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此时青濯已将气血吸食完毕,他低头目视前方,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
他俯身将近前已经变成干尸的少女抱起,却在双手触碰到其躯体的瞬间,碎为了断骨残皮。
青濯长叹一口气,鼓荡法力将废墟的土块埋在她的身上,让这具躯体归于尘土。
“御物之能……你是灵觉境界的魔修!”
此刻律静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绝望】二字。她已经完全放弃了逃跑的想法,双腿发软,伫立在原地,唯有腿上的阵痛才能让她保持一定的理智,可这不过是徒增恐惧罢了。若是青濯想杀她,她必死无疑!
“何为魔修?何为灵觉?我不过是个身负诅咒的祭品罢了。”
青濯缓行至律静跟前,从衣裳的口袋中掏出一些膏药,“这些是我常用的伤药,或许能治愈你腿上的剑伤,关于此事,我十分抱歉。”
但律静没有收下。
“你不杀我?”她用颤抖且微弱的声音问道。
“你没有动真正的杀心……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那个女人投毒未遂,被我识破气急败坏,想用匕首刺杀我,可惜被我的内力反震而死。”
难道他真的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了,灵觉境界的前辈,本可以不用跟她作多余的解释,魔修更是嗜血如命,一上来便会取她性命。
不论如何,能活命就好。
律静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是落下了,她随手打出一个法决,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生血丹,迅速炼化药力。随着小腹温热的感觉慢慢扩散至四肢百骸,腿部的伤口也在一点一点的缩小,最终消失,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这是仙药?你莫非是仙人?”
面对青濯的发问,律静不疾不徐地答道:“前辈莫要打趣小女子了,修士走的皆是仙途,大道漫漫,能成仙者又有几何?若是仙药,恐怕我此刻便立地飞升了。”
“修士……原来,修仙者真的存在。”
看青濯似乎是明悟了什么的样子,律静稍稍有些诧异,明明已经是高出她一个大境界的前辈,此刻为何却表现得如此懵懂无知?甚至连宗门内始龀之岁的幼童都不如。
“还未问前辈姓名,不知可便告知?”
“我吗?我哪里是什么前辈,我看咱俩也就一般大。我叫青濯,你呢?”
“青濯前辈,小女子名为律静。”律静思索片刻后说道,“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二,该如何离开此地?”
眼下却是轮到青濯觉得奇怪了。明明出了山头便能离开的地界,为何还需要告知?哦,原来是迷路了!
“这简单,顺山道往下,出了山头就是……”
“前辈小心!”
话尚未说完,一道剑气便呼啸而来。青濯心有所感,以手为刀,转身斩出森然的血色刀气,霸道地将身后的剑气劈断。
“放开我师妹!”
律静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的师兄王石,其修为已然在三年前晋入灵觉,并成功凝出性灵,为何却被青濯如此轻松地拦下?
“王师兄别打了,这位前辈不是坏人!”
就在律静准备上前与师兄相认之际,青濯却率先动了起来。
“宁宁!”
“是你吗……宁宁?”
什么?宁宁?宁宁应该是个女孩子吧,可眼前五大三粗的男子形象,明显是……
“宁宁,你说让我等你三天,但你迟迟不来,我以为你失踪了,他们那群疯子……那群疯子没对你做什么吧!”
律静见青濯语调激昂,神色激动,完全不像是演的。他一步步地朝王师兄的方向移动,先是快走,旋即迈开步伐,小跑……快跑!不,好像不是青濯在跑动,是王师兄在吸引他!
“妖孽,休伤师妹!”
王石提剑,与青濯动作相仿,开始冲锋,气势汹汹,尽显杀伐之意,鼓荡法力,将三尺青锋刺入青濯的胸膛!
律静愣在原地,瞳孔猛地放大。青濯的护体法力呢?那可以弹开她的攻击,能够生生震死其他人的护体法力怎么荡然无存了?
青濯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因为他没有害怕。
他在与宁宁相拥,他是喜悦的。
只是……
“宁宁……你为什么……要杀我……”
看不清脸的少女,脸上荡漾着如春水般的笑靥。
长剑从青濯的胸膛中抽出,他的身体应声倒地。
视线中,他离“宁宁”越来越远,随后被血污与尘土遮蔽,最终陷入黑暗。
青濯死了!
…………
“经过一番激烈的大战,大魔头青濯在女侠律宁的剑下身亡,天下太平!”
“啪叽啪叽,宁宁女侠好厉害,哇哦哇哦。”
“欸,倒下的魔头不许说话!还有,不许棒读!”
青濯露出一脸坏笑,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将少女腰间的木剑抢了过来。
“答应我的哈,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少女脸上浮现嗔怪之色,伸出手掐了掐青濯的腰间,却被他像泥鳅一样躲了过去。“你不是学的刀法吗,要我的剑干什么!”
“大英雄都是拿剑的!我天天提着刀在镇上晃悠,不认识的还以为我要么是屠夫,要么是山贼呢!”
“借口,都是借口!你就是喜欢欺负我,不理你了!”
少女嘟起小嘴,转过身去,视线却忍不住往回看。
在那么一瞬间,两人的视线相交了。
原本看不清脸的少女,此刻五官变得愈发清晰。
“宁宁的脸蛋精致玲珑,身段窈窕动人,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青濯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完全接受了律宁新生的面孔,就好像,她本就生得这般模样。
“宁宁,律宁,律……”
“不对,你根本不是宁宁,你是律静!”
青濯幡然醒悟。此刻,他们已经不在废墟之中,而是回到了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