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周提刑周子宴,被一刀断了脖子后只觉自己迷迷糊糊走了好远的路,然后在一叶小舟上晃啊晃,耳边是潺潺断了流水声。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看见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之中,四周点点滴滴的全是白色荧光,不知道是什么,一戳即散。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抹了脖子的,于是伸手向自己脖颈摸去——并没有预想中的粘腻触感,甚至连疤痕都找不到,只有光滑的皮肤。此时他略略惊讶,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于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真实的痛感却让他认识到这不是梦。
难道自己同那人争斗的过程才是梦?他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这条望不到尽头的河以外什么都没有,远处隐隐约约的河岸上仿佛伫立着无数楼阁殿宇,点着莹莹如玉的阴森的鬼火。
或许这里是……他不敢再想,生怕自己从小到大树立的世界观被推翻。等到他所在的船靠近一座桥的时候船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生得不像人,反而是一身黑衣,望向他的面部光洁如玉,除了漆黑无眼白的双眸和鼻孔,什么都没有。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是人类的面孔,对方却朝他伸出手,示意要拉他上岸。
周飨迟疑一下,还是抓住了对方的手,随后天旋地转,他站在岸上,那个人撑起船蒿,朝着远处波澜如血的深水处驶去。
这是忘川河!唐代张读《宣室志》有介绍:行十余里,至一水,广不数尺,流而西南。观问习,习曰:‘此俗所谓奈河,其源出地府’。
而自己即将踏上的——周飨看着面前桥上慢慢显露出的两位披散着头发、分别手持“日巡”和“夜巡”牌子的人,打了个冷颤——这是奈何桥!日游神和夜游神要领他进入地府了。
周飨自认为一生没有任何杀生罪过,也兢兢业业从未受贿,更瞧不起那种伏低做小阿谀奉承的行为,因而底气足了几分。虽说他因未知而隐约有几丝畏惧,但这几乎微不足道。于是当日游神和夜游神靠近他时,他坦然地站在那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做好了准备。
于是日游神和夜游神一左一右,护卫着他向地府深处走去。
园林萧索,亭台寂静,万木皆冻凋伤。
周飨向四周看去,除了破败的屋子便什么都没有了,闪烁着蹦跳的乃是鬼火,让人禁不住打冷颤,惊叹这地竟然荒芜如此。那日游神和夜游神带他去的乃是更远处的大殿,威严耸立,漆黑色与夜融为一体。日游神和夜游神并未阻止他四处探查的目光,只是温和地提醒一句:要到了。
一殿秦广王。
周飨抬头看着神殿内的布局,惊叹这地府竟然奢华如此。殿内支柱上镶嵌有麒麟装饰,花窗尽是鸟兽浮雕,全仿照人间殿宇建造,比那扬州官的住处排场还要大些。他心下感叹一声,抬头看向坐在正中央手持纸笔的秦广王,四周的神祇皆退至他身后等待秦广王的吩咐。
秦广王……他想起来《搜神记》有一卷说扬州白马庙所祭祀的人的来历,也就是人间所祭拜的那位秦广王蒋子文: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挑挞无度。常自谓:"己骨清,死当为神。"
当初周飨读到这一部分时,满心都是对这人的鄙夷——一个酗酒好色之徒,不过是炫耀几声,怎么可能进入神的序列?他甚至特地挑出来这位秦广王来论述“世间并没有神”这一观点,生性冲动如他,甚至把这文章托人印刷粘贴至白马庙前供人观瞻。然而现在错的竟然是自己——神究竟还是有的,至于秦广王是不是蒋子文,他并不知晓。
“你为何而早逝?”秦广王威严的声音压得他忍不住低头,那种压迫感让人不得不说真话:“……我……乃刺客所杀。”
“你惹了何事?”
“调查冤案,为地方官不许……”
那秦广王一顿,突然起身挥手让后面等待的几个神都退下,偌大的宫殿只留下他与周飨二人。那秦广王扶起周飨,紧紧攥住他的胳膊:“你说的可是真的?!”
周飨心下疑惑这人为何如此大反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秦广王突然双膝下跪,朝周飨重重磕了个头,“臣欢迎泰山府君回归!”
“泰山府君?!”周飨心中大惊。这些都是他在《龙鱼河图》等书中权当听故事才了解到的神祇,怎会亲身走到他的身边来?而这秦广王的反应……泰山府君是统领地府的大神看来确实是真实记载。
“我不是什么泰山府君。”他说,“如果您是秦广王,那劳驾您帮我查人间一起凶杀案。”
“按照你的讲述,这个宋家女应该是怨气难消,所以徘徊不去杀光了地主家人。”秦广王听了周飨的讲述若有所思,“但具体情形臣下并不清楚,但臣可以帮您调取一下前前后后来到地府的档案,查查有无这人——这宋家女叫什么?”
但可惜的是周飨绞尽脑汁也没能回忆出来。他无奈叹气:“人间很多女子是没有名字可循的……他们的家人甚至都不会给他们起名。”
“这……”秦广王看周飨为难的神色,安慰他说知道这姑娘的八字生辰也行,周飨也摇了摇头。
“那她是何地死的?”秦广王出于无奈之下只能采用如此计策,“找到她死的地方,然后一个一个地查姓宋的。”
“……扬州郭家庄。”周飨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秦广王,“那边离白马庙挺近的。”
这下秦广王也不说话了。白马庙算他在人间落脚的地方,但庙宇四周往往阴气过盛而吸引各路小鬼从中汲取力量。这宋家女死后若成厉鬼,十有八九也是白马庙的原因。
虽然周飨并不能确定秦广王是不是蒋子文,但根据对方的动作,他大概能够确定了,只不过他更想再让这人亲口验证一下:“这难道和白马庙有什么关系吗?”
“白马庙是我在人间歇脚的地方,阴气太盛,我若不对周围人居进行保护,很容易吸引各路小鬼。”秦广王并没有瞒着他的打算。周飨点了点头,“那这宋家女是变成厉鬼了?”
“臣实在是不好说。”秦广王道。他挥手取来生死簿,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直到扬州郭家庄才停止。他递给周飨让他去找这宋家女,周飨来来回回只看见了宋家死去的几位老人,这宣和年间死去的姓宋的却没有记录。
“……没有她。”周飨道,“只看见了地主家死的几个。”
“但是人间并没有怨气肆虐的情况。”秦广王道,“夜游神和日游神对此并没有过汇报。”
周飨皱眉。如果是这样,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宋家女没死,也没有怨气,那就说明她还活着。那么她自杀的传闻是谁传出来的?谁杀死了地主一家?
秦广王叹了口气:“君上,我们做鬼的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想报仇的那就怨气冲天地报仇,想找人的就在奈何桥边等,有不轨心机的都被投入各层地狱不得超生了。如果没有怨气也没有她的名字,那她一定还活着,或许报复完扬州官就收手了。君上,您已经尽力了。”
“不……我有疑问。”周飨道,“那个紫水晶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地主一家死后就不见了?”
“紫水晶……说起来我曾经在扬州这边感应到有神力波动。”秦广王道,“君上,您应该知道女娲补天,她曾经遗失过几块石头,一块变成了孙兄,一块不知所踪。”
“……”周飨皱眉。良久,他才缓缓抬头,直视秦广王的双眼,“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人间的身份,让我去彻查此事?”
“你的肉体凡胎已经废掉了,臣送您一具无魂躯体吧。”秦广王道,“前些日子人间多了几具被莫名其妙夺取魂魄的躯体,我怕他们灵魂找不到宿主,就自作主张全收到秦广王殿了。现在七日已过,这些身体的魂已经找不回了,不如给您一具。“
“行。”周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