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初过,八月萑苇未至。
时值申酉,若是步登主座之塔层顶,恰能在这金乌西沉之际,一览都城长燕台的万里夕阳垂地。
只是于群鸟归巢之时,少女却被拦于峻山高塔的庭门前。
“——此处乃众主盟会举行之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一名的黑衣护卫依仗健硕的身躯截挡了通路,手中所执与边上众卫士同制式的钢戟不容许少女再前进半步。
少女倒也不急恼,一手叉腰,把骄气的下巴尖稍稍抬起,神采奕奕地哼出傲气:
“什么?你难道不晓得本小姐是谁吗?本小姐可是来开会的哟!”
“不论你是何许人也,总之只有各意道宗门的宗主才能通过——等等,你说...你是来赴会的?”
黑衣护卫与周围的一众同僚,不约而同地面露诧异。
主座之塔内,正进行数年一度的「众主盟会」。
在以宗道维治一国的秦央,众主盟会是所有列位于鼎碑名序的各意道之宗宗主们齐聚一堂,商讨所系秦央一国之要事的庄重议会。
换而言之,众主盟会与会者的只能是意道之主。
意识到什么的黑衣护卫,现在才正眼打量起跟前的少女。
分明时逾仲季夏间,这位肤光胜雪的少女偏偏像是要唱反调似的,身套一件只有老夫子穿才合衬的中袖长褂。
内着倒是贴切于她这碧玉年华的妙龄模样,一袭罗裳青衫。
可一头黑如长瀑的亮发却又离经叛道地不加任何修饰,只简单地束成马尾垂落背后,任其自由地随晚风轻摆。
少女的唇角浅挂盈盈笑意,似乎是在讪讽着黑衣护卫与同僚有眼不识泰山的无知,
同时犹似一泓清水的双目,又透露着好像是对愚钝之人的怜悯。
若此世间真有仙子下凡,其轻灵跳脱逸世绝俗之美,大抵也莫过如此。
读懂了黑衣护卫脸上疑惑的少女,继而朱唇轻启轻启:
“听好了——本姑娘就是神禄宗的宗主,强运之主洛昕!允圣大鼎的碑文之上铭显着本姑娘的名字,只需一瞧便知。”
意道百千,而与其中意旨相鸣,以此身代行一道者,即为意道之主。
每一位意道之主的名字,都会按序列铭刻在置于主座之塔内的允圣大鼎鼎身碑铭之上。
只要意道之主本人靠近,鼎碑就会亮显其名,这便是最直接的身份证明。
“原来是强运之主的洛昕大人,失敬失敬。但...即便这样,您也不许参加盟会,我等还是不能让您通行。”
“什么?我可是神禄宗的宗主,知道了本姑娘的身份,你怎么还敢阻拦?”
“那实在是因为,我等宗主——位列鼎碑序列第一的那位大人有言,本次众主盟会事关「兽潮」,唯有开宗成族的意道之主,方许入庭。
而洛昕大人您虽为强运之主只有一人,没有门徒弟子,所以您自称的神禄宗,恕我等不能正式以「宗门」相待。”
作为正庭门总护卫的黑衣男人面露难色。
他左右瞟了瞟,周围一同跟他执行着戒严任务的同僚们纷纷点头应和,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在极力憋笑。
没有当场忍俊不禁,克制了放声嗤笑的冲动,应该是他们对眼前的这位少女宗主所抱持的最后的尊重...亦或是可怜吧。
各意道之宗与会的宗主们,每一位都有宗门的门徒或是宗族的亲眷开道,场面何其气派。
即使是低调处事的意道之主,至少都跟着一二名贴身的亲信。
而与所有宗门族派都不同,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到主座之塔参加众主盟会的意道之主,也就只有这位自称「神禄宗」的宗主了。
规则摆在面前,洛昕只能一扫神气模样,嘟囔着悻悻离去。
“第一宗主第一宗主第一宗主,怎么什么都是那个女人定的规矩啊,真够麻烦的。”
正如抱怨所言,即便是同为意道之主,也不得不屈服在允圣大鼎的赐权序列之下。
身为强运之主的洛昕,距离赐权第一的位置,相隔一整个鼎碑序列。
没错,洛昕正是忝列鼎碑末端的最弱意道之主。
「无用」、「无名」、「无宗族门徒」的「三无」宗主。
说白了就是不会有人把这样一名意道之主放在眼里。
尽管洛昕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屡屡遭到他人或是直接或是暗讽的嘲笑,依旧会令她恼火。
可是,她并不会对此有任何反驳。
大抵是因为回首望向那高耸入云的主座之塔时,连她自己都觉得,在上面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位,已经完全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之事。
留下的这一声「哼」,就是她最后的倔强了吧。
——这长燕台,本姑娘不待也罢!
既然人家商量秦央一国大事的会议不要自己,洛昕自然没必要在这繁华圣都就留。
*
次夜,同样的晚间,洛昕乘着月色,一如来时般地搭上一叶扁舟。
顺运河而下,只消半日便可回到「神禄宗」宗门所在地的眠龙澳。
静谧的子扬江上,宽阔如镜的水面被划开一条黑长的狭波。
半盈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水纹向着舟迹两边荡漾,散开,就如同宙空之中飞过一颗流星。
站在船头,远远地能看见伟业般的跨江大桥「衔珠」横踞两岸。
小舟拖曳出的长长星逝,从桥柱坝下并行着「衔珠」大桥一直延伸。
江风拂面,清辉沁人,直到樯橹轻摇与水花击桨以外的声音出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抬起头,火光闪烁的衔珠大桥以及从上面冒出来的滚滚浓烟,蓦然地打破洛昕视野画面中这份难得的怡静。
「————轰!」
还有爆炸,连环的爆鸣声。
“船家,往衔珠大桥的方向靠一靠。”
洛昕向船夫示意,同时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
(这都能给本姑娘安排上奇遇吗?还真是有趣的神禄)
靠到一定距离之后,洛昕让船夫暂停,没有再继续接近大桥。
毕竟如果直接到了桥底下,那可就什么也看不着了。
然而因为高度差的原因,桥面上到具体情况并不能尽收眼底。
洛昕只能凭借着船夫友情提供的西域望远镜,勉强让视线抵达那十丈楼高的大桥边缘。
人影,出现在洛昕的视镜范围之内。
数十个黑衣人影,以迅猛矫健的身手运动着,从望远镜镜框之外,窜到视野中央,穿火幕于无物,又消失在了视线里。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洛昕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再熟悉不过了。
毋庸置疑,那是来自「繁荣之主」所开立的宗族——「禁视闻言」的杀手们。
不过,至于是普通的从属宗族成员还是上位门徒,洛昕无从判断。
“来的人还真多,下这么大手笔,该不会那只死老鼠亲手喂大的徒子徒孙也到场了吧?”
如同在剧院里的观众对故事的展开发表揣测,洛昕站到了游舟的船篷顶上,以便能看得更远一些。
她还对是否能找到熟面孔有些颇为期待。
不过洛昕并未看到预想之中的事情,反倒是更为意外的一幕,出现在了她的望远镜视野之中。
大桥的边缘,有一个人。
“女人?!”
很显然,那名靠背对着大桥铁索栏杆边缘的女人不是禁视闻言的成员,因为她正在被那群黑衣人死死围堵。
数十名黑衣人冲向女人,然而下一秒,又几乎是在一瞬间全都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
被女人手中的凝聚起来的气盾墙弹飞。
“不对,不是普通的女人......”
洛昕调整了手中的望远镜的视度手轮,以求更清晰详实的画面。
——兽耳;
——兽尾;
——棕绒;
——以及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一股意能......
“「它相氏」的女性?而且是道外之徒......她就是禁视闻言的目标吗?慢着,那好像是......”
留给洛昕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她看到,衔珠大桥边缘与禁视闻言众人交战的那名它相氏女性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气盾墙。
于防御裂解的那一瞬间,女人用出了自己最为强劲的攻击逼退敌人之后,徒然倒地。
“嘶......有些不妙啊!”
正当洛昕招呼着船家划桨,小舟赶到大桥底下时,从望远镜之中她看到了那名它相氏女性倒下的地方,似乎还有着其他什么东西。
不,并非东西。
是人。
一名......少年?
人类的少年。
它相氏的女性用尽自己身上的意能,在大桥的护栏与锁链轰出一个缺口。
被炸飞的护栏残截与筑桥大理石的碎块,像流炮一样从桥上坠入江河中。
大桥上的它相氏女性倒下了,与此同时,她身边的那一名全身泛着意能光芒的普通人类少年,从大桥上跌落。
——啧,还是迟了!
距离大桥还有一长段距离的洛昕即使鞭长也力莫能及。
她扔下了望远镜,捡起船上的备用桨帮忙着一同划起来,让小舟直冲向大桥的桥底。
然而等船赶到大桥底下之前,从衔珠桥上掉下来的少年早已坠到了桥墩的石礁上,身上的意能光芒也尽数消散。
“喂!没事吧?喂?!”
没等小舟靠在礁石边上停稳,洛昕便急忙跳上石岸。
巨石堆垒的桥墩之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白发少年。
洛昕走到少年的身边,试着查看少年的情况。
就在这时,那名躺在地上的少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洛昕的裙角。
少年艰难地抬起头——
借着月光,洛昕能够看得很清楚。
——带着焦灰与血污的脸上,有着一对清澈且坚毅,同时又如风中残烛般即将灭去的双眸。
“救救我......”
少年气力将竭,但是没有放弃最后希望的他,仍试着用尽全力,一字一句地对洛昕祈求道:
“......我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