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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如梦——
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少年想起了上周,私塾老师在最后一节课堂上释义的成语。
碧海晴天在马车车窗的画框里面被调成相同的蔚蓝色调,模糊了海平面与天际的界限。
唯有参照着不断向着车后飞快退去的护栏,才能分辨出虚幻与现实。
听说许多人在踏上通往天国的长梯之际回望自己的整个人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时仿若置身于天国行车之中的少年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现在从少年思绪中里冒出来的「过去」,其实也并没有多远。
无非是些日常的细碎琐事,与同为学伴的邻家孩子一起时而玩闹、时而起别扭的平淡日常。
这些日常,如今也随着马车驶过的路途而被留在了少年的身后,成为来日里如数家珍般时常会入梦的回忆。
现在,来到秦央,刚刚从闽洲的港口下船的少年,正与母亲一同,换乘接驳马车,前往眠龙澳。
坐在接驳马车车厢里,,于迷梦间睁开眼帘,透过纱帘搬开的车窗向外望去,可以看见漆刻在前方路牌笔直竖线顶端的图画与字样:
【闽洲——》眠龙澳·潜龙湾港口】
......
「妈妈,我们这是打算要去哪?」
「秦央,我们回秦央。」
「回秦央?」
「回到秦央,去眠龙澳,找你的父亲。」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少年回到家,在晚饭之后温习完了功课,母亲突然对少年说,要带他去龙澳。
——去找父亲。
少年对秦央的了解,仅仅只停留在各种游志典籍之上。
那是个以意道立理,宗门维治的国家。
因有千百意道,又称百宗之国。
「百宗之国」究竟是怎样的呢?少年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秦央是母亲的故乡,父亲和母亲在秦央的一座名为眠龙澳的港湾之城邂逅。
除此之外,并没有再听母亲提起过关于秦央、关于眠龙澳和她以前的事情。
小的时候,少年也会像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那样问母亲,「我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母亲的回答也总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后来,少年渐渐明白了大人口中对小孩子说的「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并且也接受了那样的事实。
但是他没有想到,母亲说的「你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少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去寻找父亲......
......
「母亲,我们能找到父亲吗?」
「一定能。」
「等找到父亲以后,我们一家人就留在秦央、留在眠龙澳生活吗?」
「嗯。」
「那妈妈,在眠龙澳的新家,我可以养只小猫吗?」
「好。」
......
父亲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新家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家?
半梦半醒之中,对关于期待之中的疑问,少年的梦里只有过去,无法解答未来。
——新家应该是比住在瀛和时的租房还要大的房子;
——自己应该会在放学回家之后的晚餐桌上,跟父母亲炫耀着今天在外结交到的新朋友;
......
少年知道自己想象的这一切,应该都是梦。
应该都是车厢的车座上、依偎在母亲肩头熟睡的自己所做的梦。
应该是在接驳马车里的自己,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日常的憧憬,于白天渡到黑夜这一日眠中的幻想。
即使是身处灾难的人都会心怀着对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景,何况是像少年这样对未来充满着期待的人。
在行途的梦中,少年描绘着合理的遐想,将幻想之中的一切美好画面尽数展现在眼前......
本应该如此。
——可是少年完全听不到温馨家庭景象应有的欢声笑语。
在下一刻,那些本应留着在心底反复回味的幻想也在火光之中破灭。
「轰——」
那一声巨响之后,只有如同鼓膜遭到撕裂一般的耳鸣占据着少年的听觉。
只有燃木焦灼的气味充斥着他的鼻腔。
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
火光清楚地照亮了眼中所见的每一个人脸上的绝望。
在那一边燃烧着的钢铁残骸,是本应该载着少年和母亲前往眠龙澳的接驳马车。
倒在地上的人们,是本应该同行到潜龙湾港口的友好乘客们。
燃烧的车骸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剧烈的光爆配上与之不相称沉闷的震响让他感觉到桥面都在被撼动着。
其他人的哭着,喊着,但是少年听不到他们在喊些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是仅仅稍微动弹一下,像是整个人要被活生生肢解一样的剧痛便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袭来。
所以,少年只能就这样靠着「衔珠」大桥的护栏,坐在地面上,然后望着眼前地狱图绘般的场景。
人们都在奔跑着,但是很快他们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火中,有的甚至在倒下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完整的人形......
一条袖子朝这边飞了过来,打在了身旁的栏杆上。
少年认得,那是邻座先生的手,这只戴着玉扳指的手在今天早上还很亲切地给他递来了一个餐包。
可是现在,断臂的主人已经消失在那一端的火海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正有着什么东西从那条断臂的齐整的切面一端汩汩流出,在地面上涂出了像是死亡世界里才有的字符。
少年想要大喊,想要哭号,就像其他人一样——然而他喊不出声音......或许是已经喊了,只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但是,就算眼前的一切多么地可怕,少年也不会迷失自我。
因为他知道,母亲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
即使无法完全认清现状,即使茫然和慌乱让他无所适从,一想到母亲仍在身边,他就会感到安心。
「妈妈。」
少年知道自己喊出了这个称呼,就像所有无助的孩子呼唤自己的母亲一样。
母亲转过身,蹲下来。
背着火光,少年看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但是能看到这一次,母亲没有再掩饰她那毛茸茸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
她抱紧了少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一句话,少年永远无法忘记——
......
「木祈言,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母亲的语调很平静,就像往常嘱咐孩子「一定要早点睡,出门时一定要小心看路,上学到私塾了不要故意捣蛋给先生添麻烦」一样。
「......留在秦央,找到你的爸爸。」
少年接着看到,母亲伸出了手,对着他身后的空气轻轻一握。
少年背后靠着的那一片铁铸钢链的护栏,应声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没有等少年回答,他便被母亲从大桥的缺口往下一推。
母亲给他留下的最后记忆,就是此刻的身影,还有那最后的话语。
「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