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她送走了!我呼了一口气,再次坐回椅子上。陈夫人走的时候依然絮絮叨叨着要我赔钱,咬定我偷了猫;得亏她家是个黑户不敢报警,不然闹到局子事情就更大了,贫民区里面又没有监控,警方无从查起又会拖得更久。
日落西山,喧闹一个下午的房间安静了下来。
我望着窗外发呆。
当初买这间屋子有很大的原因是这间屋子有一个大大的窗台,在夏天每天有将近十六个小时的日照,金色的阳光洒在防盗窗上,翠绿的爬山虎沿着防盗窗的铁丝肆意生长。在这个城市深处的贫民区,鲜有阳光能照耀到的地方。
金色的阳光会给人带来柔和,安静的感觉。
我喜欢寂静,微风中掺杂着呼吸声。
——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我并不担心何塞会迷路而迟到或者提前到达,他总是卡着时间到。
因此我决定出去吃点东西垫个底。
曾是违建建筑的老房子在设计之初就没安装燃气管道,我本人也并不擅长烹饪,因此倒也给我行了方便,六年来都是在外面的餐馆解决饮食。
晏海城作为混合度极高的城市,食物方面确实无可挑剔,我选择了在高架桥下一处食客不少的餐馆。
老板肤色颇深,包着巨大而鲜艳的头巾,蓄着络腮胡,貌似来自南方;菜单上的食物也应证了这一点,食物遵循着辛辣重口的原则,采用了数十种香料混合熬制,牛肉软烂入味,一同在大锅里翻涌。
老板用围裙擦了擦手,递出一份又一份餐食。这家餐馆在外面招呼客人的是一个简陋的灯管招牌,粉色的灯带用一节节铁丝固定在油垢浸染得发黑的木板上。招牌边站着老板的妻子,一位略微发福的夫人,同为南方人,用蹩脚的口音招徕着,而厨房的老板则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地烹饪。
看来是第一代移民,交流上很难融入这座城市的“虚假聋哑人”,却对城市深处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在污垢遍布的小巷中找到最廉价的食材,再用浓郁的香料掩盖怪异的味道。
然而餐馆却桌桌客满,不仅仅是同样再次漂泊的南方人,还有不少东边和大洋彼岸的移民。辛辣的口味吸引了无数漂泊的游子,借着昏黄的灯光填充自己的肠胃。
我默默坐下,指着菜单示意给老板看,老板扫过一眼,没有点头。
从餐馆望出,能够远远看见清河对岸的CBD,成群结队的高楼簇拥着中心大厦,挺立在城市中心,巨大的企鹅广告投射在大楼之间招摇,五光十色琉璃万千。
巨大的浮空风力发电机缓缓上升,为城市供给着电力以支撑一个个浮华的梦。
这座城市仿佛生来这般,几十年来从未变化过似的。
唯一能看出端倪的,是中心大厦顶部在群星环绕下显得暗淡了不少,那是一周前的灾难致使的。
17日我来到这座城市的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在这般环境下一架重型旋翼运输机顶风飞行至城市上空,最终爆炸;然而往后几天,新闻上却没有关于此次空难的消息。
即便是军队的行动,众目睽睽之下也应有所解释,然而从纸质媒体到网络论坛都噤若寒蝉,即便是最角落的私人论坛,也都公告不得讨论。
这场灾难就这么被稀里糊涂盖过去。
一切来的快去的也快,人们的交谈中随风般变换成八卦小报,股市变化;唯有角落中的神棍还在用这场事故在招摇撞骗,宣扬着城市毁灭论。
风吹散了这座城市,霓虹灯遮蔽了人的眼睛,只剩下不见天日的真相。
这座城市有多少秘密人们不得而知,只希望我离开之前别真如神棍们所说一般被毁灭在火焰之中。
盘中的餐点已经略微发凉,貌似已经上桌不久了。
我这随时发呆的行为得改,现在已经不在船上了,不需要把自己困在思想的孤岛中。我三口合做一口解决完食物,付完饭钱起身离开。
吃了饭身体也温暖起来,我独自沿着街巷前行,私接的电缆交织在街道上空为住户提供着光与热。电缆私接却并不免费,本地帮派上门催讨的手段残暴而蛮横,被电力局查到时却无影无踪,电力局走后又冒出头威胁着新电缆的安装费。
贫民区有自己的生态,混乱却又秩序,现在我也是其中的一环了。
借着住户的光,我踱步回到楼前。
事务所电缆接线不良,因而浸没于黑暗。然而招牌却被手电筒照亮。
——
拿着手电的人穿着风衣,身姿挺拔,黑色短发略显凌乱,他的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褐色的塑料袋。
“你迟到了。”他轻声说道。
“你来早了。”我回应道,“你习惯变了。”
“是啊,变了,和各路官员打交道总得改变自己。”何塞平淡的回答,转过身来。
“你也变了。”
——
进了屋,我们久违地沉默了,我们都变了。
退伍的变化太大了,一个成了岌岌无名初出茅庐的私家侦探,一个则成了政府官员。渐行渐远的两人再次重逢,明明在电话里还能畅所欲言,见了面却难以开口。
何塞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我:“以前在船上喝的,这里好难买的。”
啤酒罐相碰,声音沉闷。
“当初过赤道你小子让那群新兵用啤酒罐子搭金字塔,他们好不容易喝完,啪!一个浪打来又得重新喝,搞得好多新兵几个月都不碰酒。”
我安静地听着,以前就是他说我听,我没有能摆出来吹的东西,安静听故事倒也下酒。
“结果后来新兵里面那个阮明,就是那个航空兵,去年刚退役;他本来不喝酒的反而被你养出酒瘾了哈哈哈……”
何塞边喝边说,絮絮叨叨,我俩从军舰聊到生物技术,再从生物技术聊到地理文化,何塞还郑重建议我去接受义体移植,说现在不必以前船上,没有海水腐蚀零件……
……
一直到深夜,我俩喝了一桌酒,何塞已经烂醉,我尚且清醒。
“话说回来……”何塞浑浊的眼神突然清醒,“好久不见了。”
他的右手食指在易拉罐上叮叮当当无规律的敲着节奏。
左手机械义肢轻敲桌子:“有人跟踪。”
我默不作声,取走他的酒罐,搂着他准备“送客”。
“我弟弟死了,他是上周空难的驾驶员,上头准备用他违抗军令盖过去……但我知道瓦莱里奥不是那样的人,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好歹是我弟弟……”何塞耳语,突然扯开我,大吼:“走啥,继续回去喝!”然后拉着我往里面走。
“好好好,继续回去喝。”
“他的飞行计划也不对劲,被人动过手脚,飞机的残骸也在第二天就被清理了,上面根本不准备调查。”何塞-托雷斯中尉继续说,眼神浑浊嘴唇翕动,“我想找人调查,但是这个城市所有有名的私家侦探都和政府有合作,信不得。”
“但是我相信你。”何塞看着我,“上面怕我私自调查有人跟着我,但是我俩只是老战友,你又初来乍到,怀疑不到你头上。”
“所以需要我去调查。”我也嘴唇翕动,然后朗声:“不对,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快回去。”
我俩又向门口踉跄挪去。
“从哪里开始调查。”
“我哪儿知道下落!你你你……自己去找!都退役了谁知道在哪儿!”何塞突然暴起,没有回答问题,假借找战友的名义撤退了,怕是再耳语下去会起疑心。
——
我折回里屋,满地狼藉,一桌子啤酒看着唬人,却都在我俩战斗范围内,也就灌个水饱,更何况何塞还接受了义体改装。塑料袋里还有十几听酒。
我一一取出来,收拾好桌面。
取完最后一罐,我拎着塑料袋准备扔掉,然后我愣住了,里面还有东西。
何塞在里面藏了一个深褐色的皮夹。
皮夹是一个空白的证件。“晏海城持械许可证明”,政府的盖章签字全齐,何塞向我暗示着里面会有危险。皮甲里还夹带了一张小纸条,仿佛从哪张A4纸撤下来的一角,有着一串无序的乱码。
别人认不得,我却知道这是舰上的通信简报,告诉我中心大厦24小时人来人往清理不便,尚有一些残骸。
现在决定权在我。
我可以现在就离开这座城市不再参与其中,就如我前六年的人生般销声匿迹。
我拉开书桌抽屉,抽屉里是一把上满子弹的柯尔特“西部守望”左轮,这是我从一个沙漠城市的港口淘的旧货,年代久远威力却依然在线。
我的枕头底下还有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