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拉。”
“多拉——”
喂,你们路过都叫我小名干什么?
我和你们很熟吗?
还有,叫就叫,摸我头干什么?我今天特意早起洗了头诶!
我坐在食堂的板凳上,双手抱胸,满脸不爽——跟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似的。
一旁的安东尼娜嘴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问道:“唔怎么不吃?”
“吃不下。”我闷声道。
安东尼娜费劲地咽下食物:“今天,今天汤里有肉呢!”
今天的豆子汤里确实漂着几块肉,可我肚子难受得上下翻涌,让我坐立不安,一点也没有食欲。
我勉强扒了几口汤,就把它推开了:“我,我不吃。”
“你不吃?那,那我吃了。”安东尼娜两眼放光。
吃吧吃吧——
我也是羡慕安东尼娜的好胃口,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大吃一顿,放现代,很适合去干吃播这一行。
“你怎么不吃?”坐在我对面的伊琳娜问。
“肚子难受,吃不下。”
“多拉天天难受的。”安东尼娜插嘴,“不是头难受就是肚子难受,跟要死了一样。”
“……啊呀,我忽然又想吃了。”
安东尼娜立刻护住两口碗:“不死,不死行了吧?”
“多拉,你吃我的好了,我也没什么食欲。”伊琳娜勺起一勺子汤。
“你也要死了?”安东尼娜忍不住插嘴。
“安东尼娜,你不乌鸦嘴几句会死是吧?”我无语。
“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安东尼娜缩脖子。
“没事啦,我只是觉得味道不太好吃。”伊琳娜笑。
“这不挺好的吗……还有肉……”安东尼娜嘀咕。
“就是因为有肉味道才不好——你们不觉得肉有点膻吗?”
安东尼娜困惑地挠头:“羊肉不膻还叫羊肉吗?”
“有膻味不就难吃了吗?”伊琳娜说,“应该放一些香料进去增香。”
姐姐……啊呸,应该叫妹妹……你是哪来的大小姐吗?还放香料,有点油水就谢天谢地了。
即便是调料齐全的现代,中学食堂都能做出难以下咽的黑暗料理来,更不用说这公元六世纪,能往汤里撒几把盐都算给面子了。
追求口味?穷人家不挨饿,就算上帝保佑了。
“伊琳娜,还是你会吹牛皮。”安东尼娜翘起大拇指。
“香料也不贵吧……难道你们不是这么吃的?”伊琳娜有点惊讶。
理论上,香料在君士坦丁堡确实不算昂贵……因为香料的两大产地埃及与希腊都是罗马帝国的领土,而这两个地方都靠着东地中海,发货也省力,走水路直达君士坦丁堡就完事了。
所以比起交通不便的内地,君士坦丁堡在某些奢饰品上反而便宜,再加上现任皇帝大力扶持商业,又把价格打下去许多——因此理论上,穷人日常也是吃得起香料的。
但实际嘛……我宁愿拿这钱去买件新衣服,也不会去买香料。
衣服破了,缝缝补补能穿好几年,即便小了,也还能传给妹妹,或者做围裙——而香料再好吃,又能吃几顿?
舍不得啊!
“那你们家可真浪费,拿这钱干啥不好,去买那玩意。”安东尼娜嘲笑道,“我告诉你,最好吃的,就是蜂蜜果脯,我一有钱就去买这个吃。”
“你不齁得慌吗……”我虚着眼。
君士坦丁堡的街头能见到各式各样的果脯,算得上本地特色小吃,背后有个小故事,说是当年君士坦丁大帝率军讨伐东部伪帝,一路畅通无阻,却被一座名为“拜占庭”的小城挡住去路。
这拜占庭坐落于赫勒斯滂海峡西岸,扼守着欧洲通往亚洲的道路,君士坦丁堡大帝若想去讨伐逃跑的伪帝,就必须攻下拜占庭城。
可拜占庭地势险要,城墙坚固,即便在陆地上被团团包围,它也能通过舰船从海上获取源源不断的补给,就这样与帝国军队僵持着。
时间一久,君士坦丁大帝麾下的人马也日益疲惫,大帝心中忧虑,于是在某一天独自出行,思索振奋士气的方法。
就在这时,他看见路边有一个老妇人架着一口铁锅在煮着什么,就好奇地过去看,竟发现里面是蜂蜜与水果的混合物,熬煮得十分粘稠。
善良的老妇人见到大帝一副疑惑的样子,便告诉他这是本地的特色小吃,名唤“蜂蜜果脯”,吃了能开胃消食,精神大振。
大帝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发现老妇人所言不虚,吃下后果然神清气爽,于是大喜,随即就攻下拜占庭,成功擒拿伪帝,分裂的罗马帝国遂归于一统。
后来大帝在拜占庭的基础上建设了如今的君士坦丁堡,这道美食也跟着在君士坦丁堡的街头流行起来,传承至今。
我知道这故事不是因为我见多识广,而是因为我家巷子口就有一个卖果脯的小哥,我闲着没事帮他叫卖时,听他跟我说的……跟什么乾隆下江南一个尿性。
乾隆好歹是来玩的,你君士坦丁不好好打仗,还跑去闲逛?而且吃果脯和攻克拜占庭城有什么必要联系吗?
槽点未免太多了一点,不过有些外地游客就喜欢听我讲这故事,能让我多卖一两个子,偷偷装进自己腰包里。
那个小哥有时也会把制作失败或者多余的果脯送给我,我舍不得吃,就带回去给妹妹安娜吃——这也是我来给他打白工的真正目的,毕竟这年头没有蔗糖,而蜂蜜还是比较贵的。
唉,那个小哥还以为我很好心呢。
“甜?甜才好吃呢!我要有钱,天天吃这个!”
“当心得糖尿病。”我说。
“糖尿病是啥?”安东尼娜一愣。
对啊,糖尿病是啥?
我也一愣。
不对不对,你是知道的!就是就是……
“就是一种病……”我费劲地回想,“撒出来的尿是甜的……”
“厉害,还有这种病的!”安东尼娜惊叹,“我要得这病,就能用尿做果脯了,还不用花钱!”
“你能尿那么多吗?”伊琳娜取笑她。
“多喝水不就好了。”安东尼娜满不在乎地说道,“以前我就喜欢喝水,喝到肚子圆滚滚,撒一晚上的尿。”
“啊?你喝那么多水干什么?”伊琳娜惊讶。
“没饭吃,我奶奶跟我说多喝水就不饿了。”安东尼娜咕噜咕噜地喝汤。
哇,比我家还穷……我家只是生活拮据,但温饱还是没问题的。
其实小时候我家还是挺富裕的,印象里妈妈会穿着漂亮的衣服,跟老爹出去喝酒,留下我们看家,院子里洒满阳光。
后来老爹挂了,我家就一落千丈,从大院子搬到了贫民窟,再婚的妈妈也不再穿漂亮衣服,渐渐跟那种寻常的家庭主妇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伊琳娜又是什么情况?
她很少提及她的家里,不过我想能到这儿来的,基本都有自己的难处。
像我,保底也要挣出安娜的嫁妆钱,能争取一下变成“狄奥多拉夫人”自然更好……
总之,全看今天下午了——最终的选拔名单将会在这时候公布,所以我才紧张得吃不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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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拉出生于公元500年,目前她13岁,是公元513年。
这时候当政的皇帝为“阿纳斯塔修斯一世”,他早年为财政官员,后来成为君士坦丁堡宫廷里一位沉默寡言的御林军长官,以强干和廉洁著称,颇受人尊敬。
在前任皇帝“伊苏利亚的芝诺”去世后,其遗孀、利奥一世之女、血统高贵的皇太后阿丽雅德妮在元老院支持下,指定阿纳斯塔修斯为帝,是为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皇帝。
此前罗马的货币体系经过三世纪危机后濒临毁灭,经过戴克里先大帝的改革,金币的价值才稳固下来,但在银币铸造量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作为金-铜二元体系另一端的铜币则在君士坦丁大帝时期面临崩溃。
直到阿纳斯塔修斯一世上位,诺大的东罗马帝国境内竟然只流通一种超小的“迷你铜币”,币值极其混乱,使得金币与铜币间的兑换几乎没有可能,一度退化到以实物纳税乃至发薪。
面对这一现象,阿纳斯塔修斯一世先后在497年和513年(就在狄奥多拉刚入戏院时,帝国的第二次货币改革也如火如荼地展开)推行了两次货币改革,发行了四种不同面值的铜币,意图修复金-铜二元体系。
他的改革工作最终被证明是卓有成效的,当这位孤独的老皇帝去世时,君士坦丁堡的国库已经积累起一笔巨大的财富,使后来的查士丁尼一世有大展拳脚的底气。
如果说查士丁尼是罗马版汉武帝,那阿纳斯塔修一世就是罗马版汉文帝,其本人性格温和宽厚,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在人品上无可挑剔(和查士丁尼挺像的)。
但他的上位和改革影响到部分贵族与军阀的利益,又信仰被视为异端的一性论基督教派,失去了民间的拥戴,导致其在位期间暴动与叛乱不断,民粹思想膨胀到一种无法控制的程度。
狄奥多拉接下来就会亲身经历这一动荡时期——并给予终结。
值得一提的是,这时候的中国正处于南北朝阶段,曾经强盛一时的北魏王朝这时候已经衰弱混乱,其内部的权相高欢(北齐高祖神武皇帝)与军阀宇文泰(北周太祖文皇帝)各自扶持了一位傀儡皇帝,形成东西分裂对峙之势。
当然,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高欢为了牵制宇文泰,选择与柔然部落结盟,让他的第九子高湛迎娶了一位年幼的柔然公主,是为茹茹公主(其实叫蠕蠕,因为北魏汉化组瞧不起草原上的柔然人,觉得脏兮兮跟虫子一样,所以起了个蔑称)。
然而这位公主命运多舛,在中原没生活几年,就在十三岁时病逝,被埋葬于邺城。
在上世纪,茹茹公主的陵墓被发掘出来,虽然已经被盗墓贼劫掠过一遍,但仍存有大量珍贵文物,其中就包括了两枚拜占庭金币,据考证,就是在阿纳斯塔修一世在位期间铸造的。
可以想象这枚金币背后的故事——也许它在君士坦丁堡的港口被出手,然后来到叙利亚的安条克,又被波斯商队带走,卖到河中地区,再经过西域诸国,穿越西魏,最后来到东魏,在一次盛大的葬礼中被送入陵墓,直到一千年后重见天日。
茹茹公主生于537年,死于550年,正好是高欢次子高洋废除东魏,建立北齐的年份。而这时候的阿纳斯塔修一世已经去世很久了,查士丁尼一世的统治也步入晚期。
东西方的文明短暂地相触指尖,随即又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