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查士丁尼忽然对我说道。
“您是什么意思？”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处于戏院舞厅的一个角落，远离那些耳鬓厮磨的男男女女。
“我是说，因为我，害你被特里波尼安刁难了。”查士丁尼靠着吧台，“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怎么能怪老爷呢……特里波里安老爷说的没错，我除了倒酒，确实不会别的。”
“我觉得你已经放在心上了。”查士丁尼摇摇头，“我很抱歉。”
“您……您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我忍不住问道。
查士丁尼挠挠头发，使他更像一个进城卖货的农夫而非宫廷高官：“特里波尼安是冲我来的……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因此骄傲了一些，说话难免刻薄。”
“特里波尼安对你并无恶意。”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勉强一笑：“查士丁尼老爷说笑了，休说特里波尼安老爷是无心的……就是有心，也是我该受的。”
查士丁尼沉默了，气氛一下子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安静之中。
也许他是对我的自甘堕落失望了？
无所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我只是个戏剧演员，说直白点，和娼妇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我还没勇气打破自己的处子之身。
但我想这是迟早的事情，因为只要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币，就能碾碎我那可怜的自尊心。
取悦客人，换取钱财——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说是堕落也好，下贱也罢，总比永远受困于贫穷要好。
尽管人们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可每年进入戏院的女孩只多不少，就足以说明尊严与现实孰轻孰重。
再辛勤的织毛女工，一天所赚，不过几个铜板；而我们的收入虽然不稳定，可客人随手一笔打赏，就抵得上织毛女工几个月的工钱。
我在假日回家探亲时，总会受到邻里的非议，他们会倚靠在门边，装作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然后轻轻感叹，诸如“这么好一个姑娘，也去做那种行当”……
哼，那又怎么样？
我很少花钱，都把钱和首饰藏在衣服底下带回家里去。我是没有廉耻，可妹妹身上新添的衣服不是假的，家里那张漂亮的红木桌子也不是假的——它代替了原先那张断了条腿，以至于要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
我很高兴我能自食其力，还能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所以——我为什么还会心痛？
好像我做错事了一样。
我避开查士丁尼老爷的眼睛，平静地问：“您不和我跳舞吗？”
“呃……我不会跳舞。”查士丁尼略显尴尬。
“很多客人都不会跳，您只要像他们那样搂住我就好了。”
“抱歉，我有点醉了，为了不失态，还是坐着好。”查士丁尼扶着额头，摆摆手。
真奇怪，每个客人来这里都图一醉方休，他却在一群酒鬼里寻求清醒。
“要我拿解酒的汤来吗？”
“不，谢谢。”查士丁尼婉拒，“我想太清醒也不适合这里，如果你不方便离开，就陪我坐一会吧。”
果然是个怪人。
我坐在他身边，心里暗暗想到。
“你是叫狄奥多拉吗？”他问我。
“是的，老爷。”
“‘上帝的馈赠’……这是个漂亮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他们都是好人。”
“你是君士坦丁堡人吗？”
“至少我在这里出生。”
“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这算是怎么回事？
满意度小问卷吗？
“……我不喜欢。”
我应该是说喜欢的——毕竟这座城市是如此壮观、繁华，以至于被称作“众城之女王”。
可我忽然没了撒谎的心思，反而想借此看看这个奇葩老爷的反应。
查士丁尼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的家乡，许多人的梦想就是到君士坦丁堡来。”
“您的家乡在哪儿？”
“达尔达尼亚行省的陶雷休姆村……和君士坦丁堡比起来微不足道。”查士丁尼说，“小时候，偶尔会有从君士坦丁堡来的教士经过，对我们讲述君士坦丁堡的故事。”
“怎么样的故事？”
“都是一些乏味、浮夸的故事，我想你一定会觉得可笑……但对一个从没见过村子以外世界的孩子来说，君士坦丁堡就是天上之城，有着直入云霄的城墙，连街道都是用黄金铺成的。”
“狄奥多西墙是很高。”
“但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高。”
“您感到失望了吗？”
“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查士丁尼像是看着我，又像是透过了我，“如果那个孩子能到君士坦丁堡来就好了。”
那个孩子是谁？
我刚想出口，一个幽灵般的随从忽然出现在查士丁尼的背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我明白了。”查士丁尼点点头，随即起身。
“您是要走了吗？”我抬头。
“我想已经过了一支舞的时间。和你相处很愉快，但我有些公务不得不去处理。再见到特里波尼安先生时请代我向他告别，希望他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同时感谢他的盛情款待。”查士丁尼低头看着我，“再见，狄奥多拉小姐。”
“再见，查士丁尼大人。”我说。
查士丁尼点点头，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随从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真的还会再见吗？
我目送着他离开，默默地想到。
……
……
“多拉，我看你是迷上那个查士丁尼了。”安东尼娜翘着腿，用一把剃刀刮着腿毛。
“别扯淡。”
我泡在浴池里，蜷缩着腿，在氤氲的热气里只露出两个淤青的膝盖。
“瞧瞧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不是迷上他，还能是怎么回事？”
“拜托，我和他拢总就没说几句话，连我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好不好？”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迷上他了——一个自卑的年轻妓女遇到了一个善解人意、彬彬有礼的成熟客人……于是就春心萌动。”
“安东尼娜你这么能编去当作家好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之前接过一个作家，他就说我适合写小说，还准备把我写进他的书里。”
“他是写什么小说的？”泡在我对面的伊琳娜好奇地问。
“写低俗小说的。”安东尼娜耸耸肩，“所以多拉你怎么说？我是建议你不要发春哦，人家可是大官，和你没可能的啦～”
“你是脑残吧。”我恼火地朝她泼水，“他又不帅，也没给我钱，我喜欢他干啥？”
安东尼娜咯咯地笑：“他给你尊重了啊。”
“傻.逼。”我懒得跟她废话，直接骂了她一句。
——
——
——
狄奥多西墙：
君士坦丁堡城墙，由东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二世（401-450）修建，因此得名为狄奥多西墙。
它从马尔马拉海岸蔓延至金角湾，长6.5公里，高12米，厚3米，有96座突出塔。堪称罗马城防体系的集大成者，在此后一千年的时间里从未被正面突破，直到火炮的出现，被奥斯曼人攻破。
直到现在，我们依然能在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发现它的废墟。
狄奥多西墙现状
复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