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纳尔西斯老爷竟然也来到了后台。
他还是那副白白胖胖的和善模样，说话温言细语的，大概意思就是这场演出很重要，要我们这些新人多多加油。
他虽然不常露脸，不过在员工里的名声很好，听一些老前辈说，以前这所戏院在一个无能的管理者手下差点破产，直到股东将戏院交给纳尔西斯老爷打理，才渐渐地恢复过来，成为帝都最享盛名的戏院之一。
我们这些小人物倒不在乎他创造了多少价值，喜欢他，就是因为他从不刁难我们，凡是他出现，都是给我们派发福利，比那帮找茬的管事顺眼多了。
“今晚，有一位尊贵的元老也将莅临此地，希望你们能以最好的状态为客人留下深刻印象。”
纳尔西斯老爷说着说着，忽然笑眯眯地看着我：“狄奥多拉，你要多用心。”
被纳尔西斯老爷特意点名，我自然是受宠若惊，可还是惊的成分更多一点——听这意思，好像这元老大人是冲我来的一样。
天呐噜，我狄奥多拉何德何能，能结识一位元老？
等纳尔西斯老爷放完车轱辘话，不出意料，大家就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我缘由。
可我同样一无所知，当然回不了话，还是伊琳娜把满脸好奇的她们轰开：“演出都要开始了，大家好好准备去吧！”
安东尼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嗬，咱们的小多拉这下发达了。让我算一算，先是特里波尼安老爷，然后是查士丁尼老爷，再是个神秘的元老大人……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会魅惑人心。”
“难怪特里波尼安老爷前几天对我们抱怨说那个最好的座位被人预订走了。”伊琳娜若有所思，“我看它现在还空着，恐怕就是那位元老大人预订的。”
特里波尼安老爷作为戏院的常客，是有特权提前挑选位置的，按理说，像我们这样的新人剧团也不会有人来争抢——可这次他却扑了空，被告知已经有人订下，只能退而求其次。
特里波尼安老爷对此大为恼火，因为他早就对我夸下海口，说等节目上映那天一定会在最好的位置捧场，结果被打了脸，连对方的身份都不得而知。
顺带一提，海莲娜已经在特里波尼安老爷面前失宠了，原因不得而知，大概是她先前对查士丁尼献媚的态度激怒了特里波尼安老爷，于是便将宠爱转移到我头上。
客人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使用者与被使用者的关系。海莲娜高估了她的地位，天真地以为特里波尼安老爷是真心爱她，于是得寸进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老爷可懒得跟她废话，这个不如意了，换下一个更年轻更乖巧的就是。然而海莲娜这个胸大无脑的笨比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撬走了“她的”特里波尼安老爷，竟然怨恨上了我。
我对此是一脸懵逼，人在宿舍好好坐着，忽然被伊琳娜警告说当心海莲娜……亏我当初费了那么多心思讨好她，这下全泡汤了。
“可我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认识过一位元老。”我摇摇头，并没有几分欣喜。
这倒不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像我之前说的，能被特里波尼安这样的有钱老爷看上，算是我的福分，可元老乃至元老之子……
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元老”比起具体的形象，更像是一群令人敬畏的符号，代表着某种深入人心的神圣传统。
说真的，我觉得自从上次与查士丁尼老爷的会面之后，我的生活就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海莲娜因此失宠，我因此而得宠，现在就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纳尔西斯老爷都特意关注了我……
我隐隐有种卷入漩涡的不安，可没时间留给我犹豫，随着一串急促的铃声，演员们匆匆忙忙地就位——演出终于开始了。
但还没轮到我。
……
……
戏已经过了第三幕，但那几个刺眼的位置一直空着——特里波尼安每次看向它们，都会感觉到隐隐的不安，甚至让他无心聆听舞台上的唱词。
这不仅关乎他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许下的承诺（当然，他希望能成为第一个得到她的客人），更关乎他背后雇主们的利益——对于预订下座位的元老，尽管戏院没有给出身份，但君士坦丁堡的元老总归是有限的，其中或许有乐于与民同乐者，但会特意光临一支新人剧团的……
特里波尼安已经猜到了是谁。
查士丁元老——还有他的侄子，查士丁尼。
当然，查士丁元老会去看戏，倒没什么奇怪的。许多人都知道他出身行伍，性格粗鄙，对看戏一事极为热衷，可他会选择这出戏，而不是海莲娜那出更热门的戏，显然是查士丁尼的意见……
狄奥多拉——
特里波尼安几乎是立刻想起那个脸庞无辜、惹人怜爱的女孩。她也是这所戏院唯一与查士丁尼长时间接触过的人，更是今晚的主演之一……
这是否与她有关？
一种兴奋又不舍的情绪涌上特里波尼安的心头，让他坐立难安。
当今皇上阿纳斯塔修斯年事已高，其统治也不得人心，已经断绝了传位的可能性，各方势力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每个人都知道，谁能拉拢到宫廷卫队，谁就能在政变中占据优势。
可当今的宫廷卫队长查士丁同样是个老人，而且一字不识，主持事务的大权就都落在他的侄子查士丁尼手上——偏偏这又是个迟钝死板的乡巴佬，只会按照法律行事，面对各方势力的拉拢都俨然不动，某些贵族想找个由头取代他，可又挑不出毛病来，就只能在背后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达尔达尼亚的蠢驴”。
作为顶级律师，特里波尼安服务于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几个家族，由于查士丁尼极少数的爱好之一便是法律，他便奉命接近查士丁尼，与他交好，试图发掘出查士丁尼的弱点。
但令雇主们失望的是，查士丁尼简直像一尊石像般滴水不漏，逢迎也好，讥讽也罢，他永远都是那副轻描淡写的神情，也永远都是那副如沐春风的微笑。
特里波尼安很不喜欢查士丁尼。
特里波尼安不相信一个二十岁以前还在乡下放羊的穷小子能拒绝君士坦丁堡的繁华，也不相信他能够拒绝权力、财富、美色……
他一定是在伪装——就像妓女们故作清高，不过是想要嫖客支付更高的价钱——他也一定是借此抬高身价，牟取更高的利益。
邀请查士丁尼来到戏院并不是雇主们的授意，而是特里波尼安的自作主张，他想看看这个伪善的小人究竟能在灯红酒绿下坚持多久而不露出真面目……
一切只看查士丁尼会不会亲自现身。
忽然，戏院里产生了小小的骚动，特里波尼安回头看去，只见戎装的卫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厅四角的阴影里，而一个威严的紫袍老者在一个青年的搀扶下，慢慢坐到空着的位置上。
舞台上正好进入第四幕，阿尔忒弥斯女神高举着新月与五芒星从天而降，将要拯救危难中的拜占庭。
特里波尼安笑了起来。
哦，狄奥多拉，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