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弥漫着一种安静的气氛。源稚生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昂贵木料扶手的光滑边缘。白辞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找到姐姐了吗？”白辞问道，声音平静。
“找到了，在路明非还有楚子航那儿……”源稚生抓了抓头发，脸上带着很重的黑眼圈，疲惫几乎要从他身上满溢出来，“没想到找了那么长时间居然会在他们那儿……真是……”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戏剧性的情况。
“抱歉……”白辞的声音低了一些，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这句道歉听起来礼貌，却也带着距离感。
源稚生抬起头，看向妹妹的背影，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宽慰：“没必要道歉，白辞。是绘梨衣自己跑出去的，你没做错什么。你的朋友们也只是好心收留了她。”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说起来，还要谢谢他们照顾绘梨衣。”
“明非和师兄肯定能照顾好她的。”白辞简单地说道，语气里是对同伴全然的信任，随后停顿了几秒。
“兄长，”她用了这个称呼，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确认身份的称谓，而非亲昵的呼唤，“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说。”
“什么？”源稚生坐直了些，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话可能并不轻松。
白辞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我其实很讨厌日本。”
话音落下，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源稚生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窗外的城市喧嚣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只剩下室内令人窒息的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源稚生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没有质问，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询问原因。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她对“故乡”产生疏离甚至厌恶，并非不可理解。
白辞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姿态并不紧绷，却也没有放松。 “很多原因。历史书上的，新闻里的……还有，黑道……”她停顿了一下，“兄长你带我去看了蛇岐八家的很多地方，这里……有时候让人觉得压抑。每个人好像都戴着一副面具，说着敬语，保持着距离，我……很不舒服。”
源稚生再次沉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指节分明因常年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
“我这一辈子只见过两个国家，一个是美国，那是我去卡塞尔学院进修的时候，还有就是日本，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时间确实并不充裕，修行，生活，工作。”源稚生轻声说，“但我其实也想离开这儿。我的梦想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这样就不会和什么认识的人有接触了，没工作的时候就靠救济金过活。”
白辞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没什么好奇怪的，家族中的我要肩负起未来的重担，而真实的我只是想混吃等死，找个气候宜人的地方看着窗外星辰又月落的度过每一天。”
“和樱一起吗？”
“她只是我的助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以我的人生，未来的妻子也许会是其他家主手下里的某个女孩，樱的血统还不够。”源稚生摇摇头。
“可你的梦想不是……”
“可这就是现实啊，白辞，世上很多事情都不能什么都不管，我们得尊重后果和代价。”源稚生说着，打开了一瓶酒，给自己倒上，“这座城市当年叫做江户，下雨的时候我会觉得东京又变成了当初的江户，烛光火影。那时它是日本最新潮的城市，将军们在这里开府，葡萄牙人在港口贩卖铁炮，挎着蓝字的女孩们走街串巷售卖小铁盒装的舶来品。那时候的武士还有佩刀权，总是昂首阔步走在街道中央，如果平民挡路武士就会拔刀威胁要砍了他们，夜里维新派的人斩们很活跃，幕府要员惶惶不可终日。江户城里的黑道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组成黑道的是没落武士、手工艺人、码头工人和妓女，他们靠一技之长讨生活，为了不被别人欺负组成行会，如今的日本还有很多这样的行会，农民有农业会，渔民有渔民会。”
“八家主曾经都是贵族，才会拥有自己的姓氏，可后来他们在变革中失去了自己的财产，于是便开始利用自己的力量介入黑道，从那些穷苦人成立的帮会中收取供奉，相应的要对他们提供保护。为此古早八家主甚至于武士还有末期的幕府军开过战，因为他们不允许自己盘剥的下层平民中出现以武力统御聚集起来的组织，在那些人眼里杀几个平民根本不算什么。八家作为黑道执法人的身份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一步步确立的，至今为止历史并不算太久远。”
“想必你应该知道，日本是允许黑道组织依法注册的国家，最早的黑道帮会就是当初的行会，他们相互团结起来互相支持，在自己竭尽所能的范围内提供帮助，让彼此这些弱者都能在那个最混乱的时代活下去。如今已经是新千年了，但挣扎在悲惨命运中的弱者却永远都不会消失，政府没有能力照顾每一个弱者，有些甚至无法从法律的层面给予帮助，只能在道德上进行谴责，可坏人岂会在乎颜面与风评？那些卑微的，弱小的，活在阴暗中的人，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阳光，是社会中的下等人，法律与政府都无法提供帮助，他们唯一能祈求的就是黑暗中的另一群人，唯有黑色的组织才能帮他们。”
“这样吗？”白辞有些怀疑，做黑道的这样说真的不是给自己粉饰吗？
“我们当然不是救世主，也无意带领弱者建立没有压迫的社会，我们是跟黑道做生意的人，我们收帮会的钱来协调黑道中的平衡。但我们确实是弱者的领袖，这点没错。”源稚生说，“很多人只要提起黑道，想到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黑道领袖，他们享用着妖娆的女人，随意地掏出大把现金打赏下属，看谁不爽就灭掉谁。可那些生活在黑道底层的人多半都是无法进入主流社会的弱者，拿着小刀去店里讨要保护费的小混混，很多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被学校开除的孩子、没钱上大学的孩子。而那些在夜总会里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不少是单亲妈妈，还有些尝过父亲的家庭暴力，甚至被继父**的，在这种女人看来自己的身体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了，她们没想过自己老了勾引不到男人了该怎么办，她们只活在当下，她们也只能活在当下。这就是阴影中的社会。”
“所以本家才会建立基金会给这些人提供医疗和养老保险，设立了热线电话方便他们求助。”源稚生接着说，“日本黑道是靠着本家的铁腕在维护，如果有人想在黑道中滥用武力，他立刻就会被列入本家的清洗名单，如果双方冲突械斗超过了限度，本家会出面调停，拒绝接受调停的，也被列入本家的清洗名单。日本有超过十万的注册黑帮成员，关联的人员有几百万，这个阴影中的社会远比你们想象的庞大，在这个社会中大家都习惯用暴力说话。但本家的暴力凌驾于他们之上。如果有一天蛇岐八家解散了，黑道中就没有了皇帝，没有了皇帝的社会就是战国，大家都用暴力说话，不知道多少人会死在街头斗殴中，也不知道多少女人会被逼卖身甚至出卖自己的女儿。”
“你们中国有个叫曹操的男人，在汉朝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说过一句话，”源稚生一字一顿，“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他并非在粉饰，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暴力属性，却也清晰地看到了失去这种暴力后可能引发的、更广泛的混乱与灾难。这是一种基于责任的自我捆绑，一种清醒的沉沦。
白辞看着源稚生，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这一刻，她似乎稍微触碰到了这位“兄长”内心沉重的一角。他并非享受权力，而是背负着权力带来的诅咒。他的梦想是去卖防晒油，但他的现实却必须坐在这个小地方，掌控着阴影世界的平衡。
“我其实很像想象龟一样，爬向属于自己的那个水坑，可猛鬼众的势力也越来越大，我是蛇歧八家的皇，是最能带领着执行局解决这一切事情的人，我也必须戴着面具生活，如果自己不接手执行局，蛇歧八家乃至整个日本黑道都会打乱的……男人总是要为了自己的责任拼命啊。”
“所以我不会抛下一切逃跑，动摇家族的根基。”
“你不喜欢这里也很正常，毕竟你在中国长大……如果你不想待在这儿，你可以去卡塞尔，可以去任何地方，甚至一直待在中国都可以。”源稚生喝着酒，借着杯子的倒影看着身后的白辞，“但我希望你能幸福快乐的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代替我去法国看看，或者拍几张照片给我。”
源稚生的话语在空气中缓缓沉淀，像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白辞注视着他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那微小的涟漪仿佛映照出这个男人内心的波澜。
“法国的天体海滩……听上去很遥远。”白辞终于开口，“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源稚生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是啊，另一个世界。有时候想想，觉得能躺在沙滩上，什么也不想，只看云卷云舒，就是最大的奢侈了。”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点酒，这次没有立刻喝掉，只是看着杯中的倒影。
“在中国，在卡塞尔，事情似乎更……直接一些。”白辞继续道：“哥哥，你，不累吗？”
“累。”他回答得异常简单，也异常坦诚，“但面具戴久了，有时候你自己都会忘记它是不是面具。它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保护你，也禁锢你。摘掉它，可能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不仅是我的，也可能是很多人的。”
他转动着酒杯：“你说得对，这里有很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但这也是它维持秩序的一种方式，一种畸形的平衡。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能做的不是打碎一切——那太容易了，引发的混乱会吞噬更多人。我能做的，只能是尽量让这平衡向更好的一端倾斜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看向白辞：“所以，白辞，你不需要喜欢这里。”
“就像我说的，你可以飞走，去任何让你感觉更自在的地方。你的天空不应该被日本的乌云笼罩。你是我的亲妹妹，你能自由地活着，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在替我体验另一种人生。”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白辞看着他，看着这个血缘上是她兄长，但实际却无比陌生的男人。他肩负着她无法想象的重压，梦想着卖防晒油，却清醒地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只为维持一份冰冷的秩序。
“我不会马上就走。”白辞最终说道，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至于法国海滩的照片……如果有机会，我会寄明信片给你。”
源稚生微微一怔，随即，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些许释然和暖意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驱散了些许疲惫的阴霾。
“好啊。”他轻声说，举了举杯，仿佛在隔空与她碰杯，“那我……期待着你的明信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