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香槟派对还在继续,路明非独自站在露台上,眺望两个街区外的源氏重工大厦。如今回忆起那天晚上他们在醒神寺里吃着生鱼片神侃,路明非还是觉得源稚生说想去卖防晒油是真的。可就是那么个想放弃家主权利去卖防晒油的家伙把他们抛弃在海沟里这世界真复杂,复杂到他看不透。
腰间“叽”的一声,路明非愣了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黄色的橡皮鸭来。在海里最后的记忆就是这只橡皮鸭,还有橡皮鸭对面的女孩,她的模样悬浮在海水中,潜水头盔中的孤灯照亮她的脸海水漆黑一片,和某个人的脸有些相像。
可头发却是红色的。
在日本的红发女孩,他能想到的人也只有一个,绘梨衣,这也确实是绘梨衣的橡皮鸭,小鸭子的下面有一行用防水笔写下的字——“绘梨衣のduck”。
他捏捏橡皮鸭,橡皮鸭发出“叽叽”的声音。
“叽叽”的声响在寂静的露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周遭香槟、笑语格格不入的稚气与荒诞。路明非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只小小的、明黄色的橡皮鸭,指腹摩挲着那行歪歪扭扭的“绘梨衣のduck”,海水冰冷的触感和那个红发女孩模糊的面容再次涌上心头,混杂着源稚生提及防晒油时那双认真又带着些许疲惫的眼睛。
世界确实复杂得让人看不透。想卖防晒油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送入地狱深处,而一个看似与世界格格不入、单纯如白纸的女孩,却可能在他意识模糊的深渊里,留下了一只小小的鸭子和足以救命的潜水头盔。
他有点分不清自己对蛇岐八家的想法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被夜风掩盖的脚步声从他身后靠近。
路明非下意识地握紧了橡皮鸭,将其藏回口袋。
……
霓虹渐次熄灭,只剩下便利店和零星摊贩还亮着灯。上杉越推着他那辆经过无数次修补的拉面车,吱呀吱呀地碾过空旷的街道,一如既往地在老位置支起了摊子。炊烟袅袅升起,带着猪骨浓汤的醇厚香气,在这清冷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他熟练地摆好碗筷,擦拭着台面,心里盘算着今晚能有多少熟客光顾。天又下雨了,愿意出来吃一碗路边摊拉面的人不多了。正当他准备点燃灶火,开始熬煮新一锅汤底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精致和服的红发女孩,她就站在雨里,不远处路灯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拉面车,像一只迷路后偶然发现温暖光源的小兽,眼神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却又带着某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上杉越皱了皱眉。这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还淋着雨,那个小伙子呢?撩完就跑了?
唉,世风日下啊,果然是渣男。
“小丫头,这么晚了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上杉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一些,免得吓到她。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口即将滚沸的汤锅,小巧的鼻子轻轻动了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弥漫的香气。
“要不要吃一碗拉面?”上杉越招呼着,“找个位置坐吧,面一会儿就好。算是……开业大吉,就不收你钱了。”
女孩依言,安静地坐在了拉面车旁唯一的小凳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像是一个正在上课的小学生。她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上杉越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下面、捞面、浇汤、摆上叉烧和笋干……整个过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期待。
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放在了女孩面前。
“小心烫。”上杉越习惯性地叮嘱了一句。
女孩拿起筷子,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她吹了吹气,小心地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之后,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然后加快了吃面的速度,虽然依旧保持着某种奇特的仪态,但能看出来,她很享受这碗简单的拉面。
上杉越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奇怪的女孩。
女孩很快吃完了一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她放下碗,再次拿出小本子和笔,低头写字。然后,她又将本子举给上杉越看。
[とても美味しかったです。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非常好吃。谢谢您。)
字迹依旧娟秀,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上杉越看着那个笑脸,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扯了扯,对于一个厨子来说,客人的赞美永远是最动听的。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那个小伙子呢?”
[Sakura回家了。]
上杉越愣了一下,回家了是指回中国了?Sakura?果然是渣男一个,连名字都用假名……
“你家住哪啊,小姑娘?”
[源氏重工]
蛇岐八家的人啊……
“你叫什么?”上杉越一边擦拭着台面,一边随口问道,语气像是在跟邻家晚辈拉家常。
女孩低下头,再次拿起笔,在小本子上认真地写了起来。雨水顺着她艳红的发梢滴落,在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写完后,依旧是用双手将本子举起,递到上杉越面前。
借着拉面车昏黄的灯光,上杉越看到了纸上的字。
[上杉絵梨衣]
上杉?
内三家的人早就死绝了,听说他们现在又搞出来个什么源家家主天照命,还有什么月读命,那这个小姑娘不会就是那个假的“上杉家主”吧?
只有内三家里才会出现超级血统,而且概率不高,所以内三家的人自古以来都相互通婚,以保证超级血统的流传,结果显而易见,几代之后他们就变成近亲婚姻了,该早死的早死,该重病的重病。到了上杉越这一代,内三家已经死绝了,他就是最后一个影子皇帝,蛇岐八家在他之后绝对不会出现新的超级血统。
这狗屎的家族差不多也该完蛋了,就算上三家已经死绝了,也不用搞出假的橘家、上杉家和源家后裔嘛!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作假,他们的气数是真的差不多该到尽头喽。
他其实挺高兴的,前任大家长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巴不得看到蛇岐八家去死。
他看着绘梨衣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安静坐在小凳子上、与这简陋拉面摊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的样子。这女孩身上有种未经世事的天真,甚至可以说是空洞。她不像是能执掌一个庞大黑道家族的人,更像是一个被精心打扮后放在橱窗里的人偶。
“你爸妈呢?”
“绘梨衣没见过父母。”绘梨衣把本子往前翻,那页早已经被她写上答案,“但有一个哥哥和姐姐。”
绘梨衣忽然有些失落,妹妹跟sakura一起离开了,哥哥也不见了,她想去找哥哥……
那个身材很好的女的还有那个黑道男?
唉,她爹妈估计是死了,要么就是把她当棋子卖掉了,真是畜生啊。
他看向了绘梨衣,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她小口小口吃着面,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安静又满足的小动物。说实话,仔细一看感觉莫名的亲切,有点像他一个熟人,但不是很确定,那种模糊的熟悉感挠得他心里有点发痒,又有点莫名的烦躁。
上杉越仰头望天,雨丝凉凉地落在他脸上。说实在的有点无聊,守着一个没什么客人的摊子,对着一个来历古怪的小姑娘。他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摊位角落,那儿有个落了灰的文件袋,前几个月昂热那个老畜生丢给他的,他一直没看,毕竟对昂热那家伙递过来的东西,他本能地觉得没什么好事,多半又是想把他拖回那些他早已不想沾边的烂摊子里。
那个自来熟的家伙他瞅一眼都觉得晦气,将来他要是死了,一定要在坟头立碑写上昂热与狗不得参拜。
但今晚,或许是这雨夜太寂静,或许是这红发女孩的出现搅动了他死水般的心绪,又或许只是纯粹的无聊。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个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文件袋,随手拍了拍,灰尘在灯光下肆意飞舞。
他嘟囔着骂了昂热几句,拆开了封口的线,然后愣了一下。
什么叫我有一个闺女还有一个儿子?
亲子鉴定他妈的都有?
关键是这俩人怎么都还跟我见过?
他看着文件上源稚生和白辞的照片,嘴角抽搐了半天,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屮你玛的昂热你没长嘴是吧?
这么大的事你不会说啊?几把的神神秘秘的还顺了我两瓶红酒走了,你那一脸贱样子我看着就烦更别提翻这些狗日的文件了!
源稚生……他当时还在心里吐槽现在黑道招人都看脸了吗?结果这居然是他儿子?!他上杉越的种?!
白辞……他好像还在那儿夸她身材一级棒来着?结果居然是他闺女?!
上杉越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他扶着额头,觉得有点晕,需要来碗拉面压压惊……不对,他自己就是卖拉面的。
他低头看看文件,又抬头看看正小口喝汤、一脸满足的绘梨衣。这红发小丫头……该不会也是吧?!他上杉越年轻时候是造了什么孽……不对,是留下了多少风流债?!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个……绘梨衣啊,”上杉越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他指了指文件上的照片,“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绘梨衣放下碗,凑过来看了看,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然后拿起小本子刷刷地写:
[是哥哥和妹妹。]
哥哥……妹妹……
上杉越感觉自己石化了。他看着绘梨衣那头鲜艳的红发,再想想自己母亲的照片,心里那个荒谬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他颤抖着手,从文件袋最底下摸出那张泛黄的照片——他母亲夏洛特·陈,那一头标志性的红发灿烂夺目。
他看看照片,又看看绘梨衣。看看绘梨衣,又看看照片。
Cnm的昂热,你查的也不怎么样嘛,这姑娘好像也是我闺女来着……
垂死病中惊坐起!
“等会儿!?”声音震得整个屋台车都抖了一下。
上杉越的眼睛瞪得浑圆,看了看白辞的照片又看了看被吓了一跳的绘梨衣。

他突然想到那个Sakura,那时候他一脸衰样的跟这俩女孩亲密互动……
他妈的畜生!畜生啊!
老子好心给你打折,没曾想收条狼回来。狗崽子的,给你吃给你喝,你还想连吃带拿?
我跟你说,你妈的,我不同意!
这世界上就没有这么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