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今年王宫里的冬日庆祝活动，又要开始了。
伊波利的王宫，在七八年前那次“恶魔袭击”事件后，虽然因为火灾而损毁不小，但过了这么多年，也算修缮完毕。
而且，夏尔在其中还出了不少力。
他用魔法催生出了便宜的木料，并且加固了王宫的外壁，扩展了第一层的大厅，重新改装了第一层的布局。
现在，王宫的宴会厅和正厅能容纳更多人聚餐、宴饮、舞蹈。
冬日的庆祝活动不必设在冷风呼啸的室外了。
也算因祸得福。
宾客们在午后便陆续到场，进入了王宫的宴会大厅。等到傍晚，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宾。
有各地的神甫和村镇长官，各位领主贵族和他们的正妻。当然，多数来宾都是伊波利老国王数目惊人的子嗣们。
这些客人几乎挤满了所有的空地，侍者甚至无法托举着酒杯穿过拥挤的人堆。
他们兴奋地搓着手，交流着今年的收成、来年的计划、土地买卖、地租涨价这类的事，同时期待着今天晚上宴会的正餐有什么美味佳肴。
老国王今年大概一百一十多岁了，虽然有着各种延寿药剂的扶持，但也已经老态龙钟。
庆祝宴会开始后，他在几个老婆的搀扶下坐上正厅的王位，扭了扭臃肿老迈的身体，艰难地挥手，说了些新年快乐的场面话。
来宾们也安静了下来，在老国王说完话后欢呼鼓掌。
然后，雇来的笛手和小提琴手开始吟唱歌谣，在欢快的伊波利传统舞曲伴奏中，宴会正式开场了。
一块用果干点缀的巨大馅饼被用大车推了上来，放置于宴会正厅中央。
国王几个年长的儿子拿出长刀，将馅饼切开，在众人的欢呼中将馅饼分割，放在镶了银边的餐盘上，按照来宾的地位，依次端给周围的贵客。
这种加了很多蜜糖和水果，内馅还是用新鲜牛羊肉制作的馅饼，是大黑森德地区的宴会菜。
伊波利并不富裕，名为邦国，实际上，也就一两个县大小。这里土地并不肥沃，肉类、蜜糖也都很稀缺，也只有在重要宴会上，才会这么奢侈地烤制这种大号馅饼。
当然，也只有贵客才能最先分到。
作为伊波利地区最乐于助人、最有好名声的魔法师，夏尔当然得到了切下的第一块馅饼。
他接过王子们递来的餐盘，简单道谢后，只象征性吃了一口。
他本不喜欢这种拥挤吵闹的宴会，之所以出席这次冬日的庆典，还是为了希尔娜——他打算在今天，当着领主贵族们的面，公开希尔娜魔法师的身份，为这个女孩宣传造势。
他可以在今天将自己积攒的好名声，转移部分到这个女孩身上。
而在未来，他会带着这个孩子在伊波利各地往返，让她用自己的魔法天赋帮助这里的居民，从而积攒更多的基层经验和人望。
这样，如果她真的会成为未来的女皇，这些宝贵的经验会对她有所帮助。
哪怕她不能成事，只当一个声名在外、受人敬仰的女魔法师，那也不差。
所以，将餐叉插在盘中馅饼上，夏尔随手递给身旁的洛芙娜，左顾右盼了一阵，顺带问道：“你妹妹呢？”
“她在父亲那边。”接过馅饼，洛芙娜随手一指：“就在那儿。”
洛芙娜也随夏尔一同出席了今天的宴会。
她没有自己的正装，所以穿着的是希尔娜之前穿过的兰底金纹裙衫，还委托夏尔老师帮她梳理了发型。
现在的她看上去还挺端庄大方，看上去真有点公主的样子了。
“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希尔娜的事解决了再来找你。”
“嗯。”
她点头，手捧着装着馅饼的银盘，没说什么。
此时，希尔娜正站在父亲诺伦王子身边，面无表情地和父亲说着些简单问候的话。
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冷淡，其实是因为她的母亲就在旁边。
这个尴尬的女人已经有些显老了，她穿着较为朴素的黑色长裙，正站在一旁，想和女儿说几句，谈点家常，但得到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我很好”，“不用管”这样的回答。
时过境迁，希尔娜长大懂事之后，她对母亲的恐惧已经逐渐消退，但取而代之的是疏远和反感。
虽然这位母亲也想过要修补母女关系，但希尔娜已经接受了夏尔的教育。这些年，她也基本都是夏尔带大的，很少在王宫歇息，和母亲关系已经有些淡了。
此时，再回看自己母亲依然冥顽不灵，想把她培养成“标准贵妇”的态度，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至今为止，希尔娜都认为，这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是害得自己童年时差点精神崩溃的凶手。
虽然她不明说，但这冷淡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非诺伦王子这个当爹的努力撮合，她这个女儿恐怕真要和母亲断绝来往了。
此时，她微蹙眉头，应付着母亲的问候，拿着一些话术敷衍着父亲的提醒，脑子里则装满了夏尔老师的叮嘱。
所以，直到夏尔挤过人群，出现在她身旁提醒她，这个女孩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抱歉，母亲，父亲，夏尔老师来找我了，请容我告退。”
说完，不等母亲说话，她便转身迎向夏尔了。
诺伦王子只能无奈地摇头，吩咐失望的妻子不要吵闹喧哗。
而就在最后一份馅饼从餐车上端走，老国王打算再说两句时，夏尔拉着希尔娜的手，来到了宴会大厅中央，对国王做了个请求发言的收拾。
得到了应允，他便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这响指声在嘈杂的大厅内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自动站开，在夏尔周围让出一个空旷的圈子。
就连逗乐的乐师也停止了吹奏，认真地看向人群当中。
他们知道，是夏尔先生有话要说。
对着周围的来宾们鞠了个两躬，轻咳了几声，夏尔开口了：
“各位，我作为一个流离失所的外乡人，在至高的永恒天父的指引下，来到伊波利，已经六七年了。这些年，承蒙各位照顾，我过得非常安稳，也非常充实。”
“夏尔先生说哪里的话，是我们承蒙您的帮助了。在场的谁没拜托夏尔先生帮过忙的？”神父开口说道。
神父的话立即引起一阵附和，毕竟夏尔在伊波利有口皆碑。
“是，我也确实尽力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夏尔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对着神父点头：“……不过，我来到伊波利之后，也有些小小的遗憾，就是我四处流浪期间学来的这些魔法，没有机会传授给别人了。虽然我自认为是个比较外行的魔法师，但我有时候也会惋惜，希望能找到个有魔法天赋的孩子，把我的本事教给他。
“万幸，至高的天父听到了我的祈求，给了我一个超乎意料的回应。”
说着，夏尔对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高高举起：“希尔娜，这个这些年来一直帮我打理杂物的好孩子，我直到最近才偶然发现，她就是我所期待的礼物！她就是获得了天父的垂青的孩子！她拥有着我所见过最高的魔法天赋！”
在众人预料之中的惊呼中，希尔娜按照夏尔事先吩咐的计划，慢慢走上前，深呼吸，随后，闭上双眼，吟诵出了一段咒文。
她低声的呢喃如同午夜的微风，在王宫的大厅中回荡。
人们沉浸于那忽然出现在女孩身上的气势与威严，随后，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希尔娜招收挥出千万条金光闪烁的丝线，这些丝线在空中交织、缠绕、凝聚……
转瞬之间，汇聚成了伊波利家族的纹章，和永恒教会的神圣教徽模样。
两个巨大的闪烁徽记，就高悬在宴会大厅的正当空，放出炫目的光芒。
与丝绸、布匹、画卷所能展示出的纹章不同，这些由魔法元素汇聚出的闪光纹理无比辉煌精美。组成徽记的纹理，仿佛闪烁的星辰汇聚成的河流，看得人目眩神迷。
尤其是伊波利教会的神职人员们，他们都被这华美的圣教徽章所震撼了。
连神父自己，都回忆起了在神学院求学时所见过的神迹。他们开始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吟诵起称颂天父的祷告词来。
看来，希尔娜这一手的效果很不错。
这是夏尔的主意：让希尔娜用魔法操纵光元素，绘制出花里胡哨的家族纹章和宗教圣徽，越精美越复杂越好，这样给观众带来的冲击力会大一些。
毕竟，普通人是对魔法天赋的高低没有认知的。但所有人，都认识统治者家族的家徽，对宗教符文也有着近乎本能的崇拜，拿这些东西装样子最方便。
而希尔娜，最擅长的，就是对元素力量的细微掌控。她能操纵各种元素粒子，以最精密稳定的方式运行。所以，用来搞灯光秀、烟火展，效果绝对拔群。
眼见现场惊呼声接连不断，夏尔感觉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
他趁机大着嗓门，吆喝起来：“看到了吗，伊波利的各位，希尔娜这个孩子就是天父赐予伊波利王国的礼物！她的虔诚、她的纯洁、她的聪慧，使得她仅在几天之内，就掌握了如此高深的魔法，这让我欣喜不已……
“我会在未来，无比荣幸地作为他的导师，教授她我所掌握的所有魔法……
“当伊波利的人们有需要时，我便会和她一起前往，尽己所能地给予帮助……
“这是我对各位的保证……
“来，为未来的魔法大师——希尔娜，干上一杯！”
这一番鼓吹造势虽然有些尬，但很有效。
在场的所有人，看向希尔娜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仰慕。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称赞着“希尔娜·冯·伊波利”的大名，说起赞颂的祝词。
诺伦王子看着此时作为人群焦点的女儿，注意到她也在享受着人们的关注和欢呼，也感到了欣慰。
虽然夏尔事先跟他通过气，说了他的计划，但真正在宴会当场看到女儿施展的魔法，他这个当爹的，也感到了震撼和讶异。
更遑论别人了。
在宴会大厅震耳欲聋的欢呼、鼓掌声中，就连有些半身不遂的老国王，看到孙女在今天表演出的这出花活，都欣喜地摇头晃脑。开始觉得希尔娜是天父给予他们家族的礼物了。
今天的冬日庆典宴会，由于夏尔制造的这次意外，比过去任何宴会都要热闹。
…………
纵情饮酒欢歌的人们闹腾到了深夜，希尔娜作为此次宴会的绝对中心，得到了最多的关注。
很多伊波利当地颇有名望的领主、神甫、贵妇，都纷纷向她问候请安，和她结交。
夏尔认为这是个让希尔娜学习社交礼仪的好机会，就没有在旁边打岔，而是隐蔽气息退到了宴会大厅边缘，默默看着希尔娜，看着她如何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些人际交往的难题。
他也终于有空，擦了擦因为一晚上忙活流下的汗珠，靠在墙边松了口气。
为了今晚让希尔娜大出风头，他这个当老师的确实有些操心过度。
不过，欣慰的是，希尔娜确实很聪慧，正以非常得体的仪态面对着每一位来宾。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今天表现得非常得体，非常完美。
看来，他可以放心了。
“夏尔老师……”
就在他松一口气的时候，洛芙娜怯生生地凑到了他身旁。
从宴会一开始，洛芙娜就在留心老师的位置。
等到夏尔离开希尔娜后，她才找到机会凑过来。
“哦，洛芙娜，有事吗？”
“老师，你的馅饼。”女孩将手里端了几个小时的馅饼递了过来：“已经凉了，我刚才委托厨师加热了一下再送过来的，赶紧吃吧。”
夏尔愣神了一下，扭头看向身边的女孩。
洛芙娜正瞪大着那对漂亮的红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尔。
夏尔：“我把馅饼给你的意思，是让你吃的。我记得你最喜吃这些有肉有果干的烤制食物了。”
“谢谢老师，但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饿的。”洛芙娜摇头道：“我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缠着老师要吃的了。”
“你也长大了啊……谢谢。”
忙活了一整晚，确实有些饿。他接过女孩递来的餐盘，也不顾及什么礼节，直接就蹲在墙边吃了起来。
洛芙娜站在夏尔身旁，想了想，也跟着夏尔一起蹲了下来。
犹豫再三，洛芙娜问出了一个问题。
“夏尔老师，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撒谎？”夏尔咽下嘴里的食物：“我什么时候撒谎了？”
“就是刚才啊。”洛芙娜有些闷闷不乐地指了指希尔娜所在的位置，那个耀眼的女孩正在人群之中，享受着人们的恭维和关注：
“老师，希尔娜的魔法天赋，明明不是最近才觉醒的，明明是她六七岁那年……这点我们都知道。您当时也特地告诉我们必须保密。可今天又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说她是天父给予伊波利的礼物？这样做不对吧？”
“呃……”
这个过于实诚的问题，夏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毕竟，自己在过去的教育中，一直教导希尔娜和洛芙娜“诚实守信才是好孩子”。
今日这种自打脸行为确实不妥。
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餐盘，决定还是说点实话比较好。
“抱歉，洛芙娜，现实世界并没有理想的那么好……有时候，为了个人的前途和利益，人们会忍不住说谎。我也是这样。
“我并不能做到大公无私。如果我说出实话，告诉所有人‘七年前，那个在城里害死了上百人的恶魔，是希尔娜’，那么，大家会怎么看待希尔娜？
“可如果让希尔娜一辈子当个普通人，只拿自己的法术天赋，给我做点饮料、干些家务，害的她再也不能学习真正的魔法，那她的天赋就被白白浪费了。我不能做出辜负她的事情。
“我希望希尔娜能够真正运用好自己的天赋，用她的魔法成就一番事业，再被所有人接纳、拥护，得到大家的爱戴……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撒谎了。
“抱歉，洛芙娜，我没能遵守我教导你们的知识。”
洛芙娜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老师。你也是为了希尔娜的未来，我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
洛芙娜本来想问问，夏尔老师会不会为了洛芙娜，也像今天这样撒谎骗人。
但她最后没问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