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乎百年的沉眠之后,希尔娜仍然没有在梦中感知到夏尔。
但她还是苏醒了。
西大陆的局势在她漫长的沉睡中发生了诸多的变化。
过去的教廷已经在埃米尔的改革下,正式转型成为了一个帝制国家。她成为了帝国追封的首任女皇。更名为“希尔娜瑞亚”的荣光城,依然在广袤丰饶的半岛上屹立不倒。
不再被教会和权贵垄断的魔法知识,在经由她创办的学院扩散开来后,固然引发了许许多多的混乱和冲击,但也促进了世界的变革。
暴力的杀戮与和平的演替,使得那些古老的贵族以及他们的权势逐渐走向没落、衰亡。新兴的势力正在崛起。
曾经的王国被分割又合并,过去的国家扩张又衰亡,初建的城市繁盛又衰败,一切都在变化。但她的帝国坚持了下来,还在发展。
当然,不只是她的国家。
在遥远的东方,那属于她姐姐的帝国也依然兴盛繁华。只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过去,曾经和希尔娜有过些许交情的夏尔兰娜,也已经走过了她漫长的人生,离开了人世。
在洛芙娜去世后,这位继任的女皇也经历了漫长的一生,她继承了父亲和洛芙娜的期许,在任期间肩负起了更多的重担,不负众望地成为了伟大的人。
她和她兄弟姐妹们的后裔,也依然统治着那个东方的帝国,不断扩展着帝国的疆域。
这很好,只是,凡界已经没有了希尔娜认识的人。
隐匿身形,独自徘徊在凡界,希尔娜有些绝望。
漫长的生命并没有出现奇迹。夏尔没有出现,而她似乎也注定了,要在未来面对永恒的孤独。
她开始后悔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夏尔为什么会抛弃她——自己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拥有了不该有的长寿,并且差点成为了圣安四世毁灭世界的契机。
此时的孤独就是对自己的惩罚,这是自己应得的的结局:在失去所有家人、朋友和爱人之后,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世界,然后死亡。
但是,在恍惚中,她却又感觉到了什么,和自己同出一源的血脉亲人,似乎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
会是谁呢?谁能活到现在?
她寻觅着命理法术朦胧的指引,穿越了半个大陆,找到了东伊波利帝国境内一处远离人烟的泽地。
泽地之中造了一座小小的岛屿,岛上开满了各色的花朵,高大的围墙将岛屿围起,如同一座堡垒,而一棵郁郁葱葱的巨树则生长于岛屿之中,以茂盛的树冠作为棚盖,遮蔽了耀眼的阳光。
岛屿、围墙和树冠,组成了一座有些奇怪的小屋。
看到这座不伦不类,但又有些眼熟的小屋之后,希尔娜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踏足在泽地的湖泊上,慢慢走上了那座小岛。轻轻念诵咒语,浮上半空,拨开茂密的树桠和叶片,看到了躺在树屋里的家人。
洛芙娜,她和少女时的她一样年轻、明媒而漂亮,她正躺在树下酣睡,透过茂密的树冠洒下的碎金般的光斑点缀在她披散的红发上,仿佛华贵的头饰。
她腰间别着的短刀虽然刀鞘有些锈蚀,但形制还是被希尔娜一眼辨识了出来——是曾经的夏尔老师赠予洛芙娜的礼物。
她手边还散落着几本已经泛黄的童话绘本。
“……姐姐?姐姐!”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讶、震惊还是欣喜,总之,她喊了出来。
熟睡中的洛芙娜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因夏尔兰娜等七个孩子的付出,从本该逝去的长眠中苏醒后,洛芙娜获得了悠久的寿岁和强大的魔法力量。
但看着早已大不相同的世界,洛芙娜感到了恐惧和疏离。
即使是统御着帝国的皇帝,依然能在音容相貌上看出夏尔老师的特征,但洛芙娜依然感觉他们很是陌生。
曾经的伊波利,乃至大半个大黑森德地区,都已经变成了洛芙娜尼亚城内繁华热闹的市区。
过去的森林早已消失,原野也建起了密集的屋舍,泽地被填平,就连她童年长大的木屋,都被郑重其事地拆卸下来,安置在了华贵庄重的皇家博物馆中。
和夏尔一起的经历也已经被抹去,那座繁华的都城“洛芙娜尼亚”虽然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首府,但还是不能给她以安慰——如果没有熟悉的人能够炫耀、分享这所谓的荣耀,那这些变化也只会让她感到厌烦。
她内心深处依然只是那个在伊波利的郊区,无忧无虑玩闹的女孩。
她苏醒后的推棺而起,让洛芙娜尼亚城内的东伊波利皇室大为震惊。
初代女皇复活的消息差点掀起惊涛骇浪。
所以,为了清净,洛芙娜避开了那些麻烦,悄悄离开了繁华的帝国首都,开始在各地漫无目的地游历。
她刻意躲开人多嘈杂的地方,自己独自在广袤的帝国中漫游。
她一直在想:夏尔兰娜他们,为什么要赋予她寿岁和魔法力量?她真的以为,洛芙娜能等到夏尔出现,和他团聚吗?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是没有出现,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奇迹了。还要继续忍受孤独,继续等待下去吗?
这天,她在路过这座泽地时,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自己初识夏尔老师的那个契机——她那早已经疏远的妹妹希尔娜,还小的时候,曾为了逃避母亲的责打,躲进了伊波利边缘的沼泽,在那泽地中施展出了神奇的魔法,创造了一座奇迹般的小屋。
她那是很是羡慕妹妹的魔法力量,只是她一直没能拥有妹妹的天赋。
但,现在的洛芙娜也拥有了魔法了,这是来自夏尔兰娜他们的馈赠。
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像是记忆中的希尔娜一样,缓缓步入这片宁静的沼泽,念诵起无师自通的咒语,让板结的土地浮出湖面,鲜艳的花朵覆盖岛屿,巨树和围墙拔地而起。
自己则如同记忆中那样,躺在了繁花似锦的草地中,翻阅着自己搜罗来的童话绘本,直到倦意袭上心头。
沉沉睡去后,再睁开眼时,希尔娜就站在了她的身前。
苏醒后的洛芙娜,呆呆地看着妹妹,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后,她本打算打个招呼,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都还活着呢。”
“是啊。”
…………
“我们一度是亲密无间的姐妹,又因为对夏尔老师的感情,逐渐产生裂痕,互相厌倦和憎恨。
“又因为夏尔老师,而不得不选择和解。但我们依然保留着对彼此的嫌隙和妒忌。
“我们都羡慕并嫉妒着着对方拥有的东西,可能是魔法天赋、也可能是无私的母爱和亲情、也可能是事业、夏尔老师的赞许……
“直到最后,我们又因为渴望再见到夏尔,经历了漫长的沉眠,又在苏醒后,于这个无人的僻静之地重逢了。
“这时候的我们再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成为了被铭记的历史,被追封的女皇。我们都拥有着强大的魔法力量,以及本该不属于我们的悠久寿命。
“我们也都和各自的孩子离别,并且,都在等待着夏尔。
“这时候,我们也不再嫉妒、疏远彼此了。”
…………
只是,顾虑和芥蒂依然存在。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及当年的事情,即使洛芙娜对那位传闻中的卡特琳小姐略有耳闻,也没有多问;
希尔娜依稀猜测出了洛芙娜获得魔法力量的缘由,但也没再多问。
“你是在找夏尔老师吗?”
“对。”洛芙娜点头:“你也是?”
“嗯。”希尔娜补充道:“我觉得他会回来的。我感觉得到。他不会就这样和我们永别的。说不定,他是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谁能把他留下的任务做好……等我们建成他设想中的国度,将他教导我们的知识用好,他就会出来,给我们一个惊喜……”
“说的也是……但把我们丢下这么久都不管,我见到他以后一定要狠狠发一通火。他要是再跑,我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留下来。”
“那时候你可一定要这么做,如果换我的话,我见了他恐怕就已经痛哭流涕了,根本举不起刀来。”
“……嗯。”
“对了,姐姐……其实,那本《圣女洛芙娜的伟大冒险》,其实,一直在荣光城的库房里。当时,你被当成魔女囚禁后,书就一直被教廷收纳了。我知道那本书是恶魔创造出来哄骗你的,但是,我学着夏尔老师的手艺,把结局改了改。一百年前,本来打算作为国礼,送给你的。可是,那时候你已经病倒了,我就一直留着。你还想要吗?”
“那本书……你改了结局?”
“嗯……我把结局改成了‘伟大的圣女回到了她的故乡,建立了强盛的帝国,她等来了命中注定的人,获得了幸福’。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圆满结局。我不是夏尔老师,想不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收尾方式。”
“没事,我很喜欢。”
“那我回荣光城找找看,到时候,我会把书送到洛芙娜尼亚的。”
“谢谢。”
…………
两人聊了很久。
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后,她们也都放心了不少。
虽然洛芙娜表现得好像对妹妹有些冷淡,希尔娜也没有对姐姐表达得过于热情,但也无妨。她们又有了继续等下去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