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只不敢上街的小老鼠,尽量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小成不起眼的一团儿,躲在自己的一隅,生怕别人看多一眼。尽管如此,邻居们看到她,还是大着声关照自己的孩子——
“不要跟小雨欣一起玩,会跟在她后面学坏的!”
从此以后,她的童年再无玩伴——除了那个腼腆的男孩以外。
那一天,“那个男人”在一日之内,让两个孩子同时“失去”了父亲。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的内心,对那名叫尹誉的男孩烙满了愧疚——他的父亲因她的父亲而死,他因为她而间接性地失去了父亲!
可这个男孩虽然伤心,却没有仇视她、排挤她。相反,他是唯一一个不以异样的目光看待她的朋友。记得,她曾经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的爸爸害尹誉没了爸爸。你就不恨我吗?”
只听小男孩一本正经地答道:“雨欣是雨欣,雨欣的爸爸是雨欣的爸爸。我不恨你哦。”
小男孩的言语全出自肺腑,他的心,玲珑剔透,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但也因此,她的内心更是惭愧——她总觉得自己欠了他很多。
她总想做些事情进行补偿,好让自己欠他的,能慢慢返还。
......
上小学时,她跟其他同学起了争执。
“不是我做的,怎么可能是我!”她看着窗边破裂的白瓷杯,以及同学莫名其妙的指责,极力辩解。
与她争执同学只消一句话,就能在顷刻间把她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只听那同学说:“你的爸爸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一刹那,只听得脑中哪一处撕裂了,泥石俱下,有种山崩地裂的感觉。顿时,她哑口无言,百口莫辩——
“那个男人”是她心里,最难堪的回忆,也是她心上不曾愈合的伤疤,更是她身上不忍触摸的逆鳞。
她深深地恨“那个男人”,恨到无以复加!
如今想来,自己参与这场“红皇后游戏”的深层原因,一定有对“那个男人”的愤恨,也有对尹誉的愧疚吧!
......
九年不是飞花过,而是更深漏长。
九年以后,“那个男人”终于刑满释放回家。她已是个初中生,在拼命蹿长个头。
她看他,似是俯视,虽然他比她高了一个头,但在她的眼里,他是委琐的,不堪的。如若没有九年前的事情,他还会是一位很有才干的白领、老板的得力助手。说不定,还会成为一名创业公司的老总。只可惜,九年前,他做错了选择......
如今归来,他的履历上带着耻辱的过往——他再不像以前,能在职场上从容自信地埋头苦干。
更何况,九年过去,他的认识早与外界脱节,再也没有公司愿意聘用落后的、带有不堪过往的、已被淘汰的他了。
他只好去卖力气。
某天,“那个男人”满头大汗地从工地来到服装店——他的手里握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那是他刚拿到的工钱。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上了一件衣裳——他的女儿总在这里流连忘返,却总是遗憾而归。
于是,这个男人将一部分辛苦得来的钱留下来,补贴家用。剩下的全部,都用来实现女儿的心愿。
不顾店员嫌弃的目光,男人进到卫生间把手洗净,买下了女儿中意的衣裳。他捧着它,似是捧着一件独一无二的宝贝。
回到家,他满怀喜悦地将礼物递给了她。
她接过礼物,接得理所当然,却只是冷冷一笑。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知多少次,男人把在工地上搬砖、拌水泥得来的钱,全用来买她心爱的衣裳;不知多少次,男人把在批发部里扛杂货得来的钱,全用来买她中意的洋娃娃;也不知道多少次,男人把自己打工得来的工资,全部用来买她爱吃的零食——任他想方设法对她好,她,林雨欣,男人的亲生女儿,都始终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爸爸”。
日子如风,仓促地过,她也在一眨眼间长大。她终于拥有了一个人生活的勇气,为了能远离她最讨厌的“这个男人”,她要把自己从19区的这一头送到千山万水外的那一头读书去了。
得知她的决定,他在一边嗫嚅着说:“雨欣,可不可以不去那么远?”
她斜睨着他,嘴角泌出一丝冷笑,问:“呵!你想怎么样?”
他便红了脸,小声说道:“我和你妈,想能常去看看你。”
她冷笑一笑,在肚子里嘀咕,谁需要你看!
......
高中时,她终于得偿所愿,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的生活好像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这里不会有任何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更不会有人知道自己难堪的过去。
正如低垂、闭拢的小花,在阳光照耀下,摆脱了夜间的寒霜,挺直了茎秆,竞相怒放,她也就是这样重新振作精神,鼓起自己胸中久违的勇气。她也因此收获了许多真挚的友谊,并且在这段时期,学会了自己一个人独立生存。
突然有一天,教室的门内走进了一位转学生,她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彼时,是晚春吧!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窗外的皂角树上开满了朵朵乳黄的小花儿。天地间,溢满淡淡的清香,有种明媚的好。她认出了讲台上低着头颅的少年——是尹誉,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有三、四年未见了。
尹誉变了很多,但他还是不太爱说话,总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发呆。但比起以前,他更内向也更沉闷了。他杂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像是为了防备他人窥探自己的心灵。她的心猛地一跳,埋藏已久的负罪感升腾而起——她本能地将他遭遇的所有苦难,都归咎于自己。
这几年,他一定很痛苦、很难过吧!
一次课下,她拍了拍楞神的尹誉,柔和地道:“还记得我么?”
少年闻声一惊,抬眉一看——竟是自己儿时的朋友。他点头,她含笑。
他答道:“啊...记得。你是雨、雨...欣。”
或许是因为长大了吧!少年看上去很腼腆,话语像是羽翼未丰的、羞涩的小鸟,怎么也不肯挪出自己的窝。
她道:“以后,我们都会是朋友。一起努力吧!”
他只腼腆地点点头:“嗯......”
她开朗而乐观,他沉默而内向,在其他人看来,本是不太可能成为最好的朋友的。但事实恰恰相反——
那一天后,重逢的两人建立了纯粹而深厚的友谊,两人互帮互助,共同在学业的道路上前进。当然——她对他的帮助,更多是出自于同情和愧疚。她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欠这个男孩的,或许永远也还不清。
她觉得,自己能在学业上多多帮助他,在生活上多多照顾他,便是一种赎罪了。
日后,她从尹誉的口中得知:为了讨生活,尹誉便与他的母亲来到了这里,既有亲戚接济,又能远离曾经的伤心地。
她听罢,心里忽地痛了一下,如同被刀片狠狠地划过。
......
在节假日,她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学校附近做兼职。有“那个男人”在的家,她很少去想,他是她难堪的记忆,碰不得。跟家里联系,电话都是打给母亲的。寄信件寄物品,也都只寄给母亲。
却在某天,收到一张五万块钱的汇款单。是“那个男人”汇来的。
她打电话给母亲,问:“妈妈,这五万块钱的汇款是怎么回事啊?”
母亲说:“唉!你爸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了,现在他一天打三份工,说要赚钱让你在那里过上好日子。”她握汇款单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这之后,她不断收到他的汇款,一次三百至五百,都是他刚领到的工钱。她一律照单全收,认为那是他欠她的。一切接受得那么心安理得。
日子似这般过去,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很充实,“那个男人”汇入的资金使得她几乎毫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