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世界的太阳光,小绒毛似的,静静飘落。
是难得的万里晴空。
而今天,秋心陪一位面容憔悴的父亲,去19区的特殊狱所,探视他在那里接受改造的女儿。
这座狱所坐落在荒郊野外。荒原广阔,狗尾巴草和青艾长满河边。秋心开着车,在郊野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着。路边,野菊和蒲公英开得甚是繁盛。轻灵的鸟儿,在草地间飞起,又在远处落下。天空湛蓝得高远,望不见尽头。这位父亲的心情,却低落得如一支衰败的草。
他愁眉苦脸地说:“探望一个步了自己后尘的女儿什么的...真不想来啊。”
一路之上,他喃喃地责备着自己,列数着自己种种的不是,说自己毁了一个家,毁了自己的女儿。原本,她的女儿对他甚是亲昵,家庭幸福美满。
他在19区里买了一座靓房,买了一辆好车,娶了一位贤淑的媳妇,生了一个乖女儿。可自己却因为旧日所谓的“兄弟情谊”,江湖纷争,被一帮狐朋狗友拖下水。他去干了一件傻事,为了讨个所谓的“费”,居然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自己罪孽深重,让妻子和女儿蒙受了多年的耻辱,受尽了众人的白眼。不仅毁了他人的家庭,还让自己的女儿对此耿耿于怀!
他说,都是因为他自己,才导致了如今的田地。自己回来了这么久,对她那么好,她不肯原谅他,也是应该的。
对此,秋心叹了口气,道:“我想,雨欣也并非完完全全因你而走上这条路的。她的案子,成分复杂,牵扯太多。是有很多因素导致的......”
可这位父亲依旧自责着,显然,他并没能将秋心的话语听进心里。
他继续说道:“我真想把她换出来!把我自己再关一遍!”这一位父亲,说得越来越激愤,此刻更是双眼通红地睁着,抛出这样一句狠话来。
若是自己的女儿在眼前,他怕是要把她拉走,把自己关进狱所内才会冷静下来的。
秋心静静地开着车,听这位父亲自责的话语,不免有些好奇——这样自责的父亲,去见一个始终不肯原谅他的女儿,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车子静静地,一路向前。野草野花,蓝天白云,还有清风,一路跟着。风利飕有力,路边高杆子的野草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狗尾巴草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秋心一行弯腰致敬。也终于,远远望见了一片机械感很强的楼,水泥钢筋,金属墙壁,连在一起,坐落在一块开阔地。
秋心扭头对着这位父亲说:“到了。”
而坐在后排的这位父亲,像突然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似的,愣愣的。他不相信地问:“真的到了?”
秋心一看手环上的时间,道:“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十一点了。”
后排的他急了,说:“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她。”
19区的这一间特殊狱所有个规定,上午十一点之后,一律不允许探视。因此,留给这位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因此,他必须加快脚步,抓紧时间才行。
打开车门,他怀揣着一口气跑到大门口。还好,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秋心向门口值班的同事亮了自己的证件,便领着这位父亲办了相关手续。
这个父亲一秒都不敢耽误,急急火火地往探视区跑。很快,他的女儿——林雨欣,被一名负责教育的守望者带进来。面庞清秀的少女,脸上也无欢喜也无悲。她看到自己的父亲,嘴角稍稍牵了牵,似乎是嘲讽。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怎么原谅他。
一层玻璃隔着,隔成了两个平行世界。她在里边,父亲在外边。做她父亲的男人盯着她看,从她进到探视区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她。他的话简拿在手上,却并不说话。
旁边,也有过来探视的人。一个娃娃脸,很是可爱的女孩子,在玻璃窗外头,呵了一口气,不停地用手指头在玻璃上面画着些什么。在里边看着的,是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们,是一对情侣。男孩的眼睛跟着女孩的手指转动,频频点头,笑出眼泪。
这是他们之间爱情的隐语,是专属于二人之间的“行话”。男子是能读懂她爱情的密语的——
“从这一天开始,你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吧!”
还有几个人站在一起,男男女女,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家族。他们围在一起,轮流跟里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里面的中年男人,脸虽然是瘦削的、憔悴的,但却一直开心地笑着,一直笑着,笑......
直到——
这时,这几个人中的一个,突然到探视区外,叫了一个小男孩进来。
孩子才不过六、七岁,面容白净清秀,柔柔弱弱的。孩子看上去很胆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四周一眼,才慢慢地走到中年男人那里,拿过话筒。隔着玻璃窗,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里面笑着的中年男人,突然间不笑了,他愣愣地看着那个男孩,两行眼泪缓缓地流下来了。
“别哭,你会出来与我们团聚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看上去,那是中年男人的妻子,她看着他,面若桃花。
探视的时间,快要过去。秋心看了看手环,对着沉默的父亲提醒道:“只剩大约三分钟了,把心里想对雨欣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一直跟女儿对视着的父亲,这时却掉过头来,眼睛炯炯有神。秋心忽然发现,他与刚才的怯懦,判若两人,竟变得坚定而勇敢起来。
他低声对秋心说:“这里面的日子,一定会是艰苦的。我很担心她......”
忽而,他灵机一动,朝着秋心问道:“秋心长官,你有纸张和笔吗?我想留些话给雨欣。”
当然有。随身携带纸笔,这是秋心向来的习惯。
秋心把一张干净的小白纸从笔记本上撕下,将一只顺滑的圆珠笔掏出来,给他。正当秋心在想他会写些什么带给自己的女儿之时,只见他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下一行字,用手摁到玻璃窗上。
林雨欣瞧到了自己父亲的举动,视线聚焦于纸张上的字。
看着看着,她的神情变了,两行清泪,缓缓地,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多年以来建立起来的心里防线,竟在一刹那间坍塌。她的倔强,被这小小的一行字全部击溃。
那几个字,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秋心扫了一眼——
“雨欣,爸爸妈妈等你回家吃饭。”
这时,探视时间到了,她的父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三步一回头。他的眼底溢出两串晶莹的泪滴——
那是一个父亲,溢出来的爱。
......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他憔悴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
他满含歉意地说:“雨欣,爸爸对不起你。”
她伸手按住他的嘴:“爸爸,别再提了。”
这一声久违的“爸爸”,叫得他热泪纵横。她亦是淌了满脸的泪。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完完全全摆脱他,可以和他断绝关系,可以对他不闻不问。但是,血亲之间,怎么可能毫无关联呢?
父母与儿女,本就像是太极图上的阴阳鱼。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亲情的纽带,是无论怎么剪都不会剪断的。这样的一条纽带,叫做“血缘”。
后来的后来,林雨欣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探望林语堂夫妇。
夫妇两人的髻间已经花白,看到女儿和外孙,难掩喜色。
尽管生活平平淡淡却相当安稳,他们的日子就这么地好好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