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蒸腾,橘黄色的灯光被晕染开来,本就炎热的环境更为令人难以忍受。换气扇无力地疯转着,如同搁浅的鱼拼命呼吸,交换着室内室外同样高温的空气。
没有扇风的女仆,冰爽的果汁,带着草药香气的清澈热水,澡堂的老板深明自己家的受众,上一次更换给顾客用的拖鞋还是在三年前。
会沦落到到这种澡堂来清洁身体的,多是因为租住的地方连一个像样的卫浴都找不到,他们的身份大多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扎根于未拆迁的老城区的老年人,以及极为少数的贫苦学生和落魄游子,这些人的经济状况不言而喻,到这个澡堂来洗澡的消费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半天到一天的伙食费。
茱莉亚在这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澡堂的中年妇女一般是比较大方而聒噪的,她们会到处张望,对年轻女孩的身体评头论足:那个女孩皮肤很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这个女孩太瘦了,肋骨都一根根看得清楚……年轻的女孩们觉得尴尬,但也不好说什么,都想着快快洗完离开,有些特别害羞又迫于无奈不得不到公共澡堂的,就专门挑最角落的位置,面朝墙壁,绝不转身,只把相对安全的后背露出来。
像茱莉亚这样显眼的人,自然而然吸引了老阿姨们的目光。和周围的那些身材有些缺憾的女孩比起来,她宛若天女下凡。
茱莉亚站在淋浴头下发着呆,从进门开始,这里的一切就让她感到新奇,对于感官的全方位冲击使她的大脑有些宕机,她现在有点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这里好热,但是却不卖果汁冷饮,他们是喜欢这样吗?怕热的,喜欢冰淇淋的人会让他们感到不适?那个更衣室的地上全是黑色的污水,或许他们只喜欢不怕脏的人?但是我……”
茱莉亚的脸被热得彤彤红,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脑袋里嗡嗡嗡的响声。
“娃儿,你是哪里人?”
一个阿姨的提问将她拉回现实。
“您好,我是中国人。”
周围的人被她的回答给逗笑了,纷纷把注意力分了一点过来。
“中国人我知道,中国哪里人?”
茱莉亚被难住了,想了一会,说:“妈妈没告诉我。”
周围的人笑得更欢了,澡堂里弥漫着欢乐的空气。
“你以前住在哪?不是本地人吧?”
茱莉亚点了点头说:“我和爸爸一起住在苏格兰,他两个月前再婚了,叫我到中国来。”
这下周围的人笑不出来了,她们心里升起一股对坏男人的憎恶和对这个呆呆女孩的同情。她们此时已经为这个女孩的前半生做好了构思,作为一个混血儿出生,自幼父母离异,不负责任的父亲一起生活,缺乏教育和关爱,年纪一大就被父亲扫地出门,以至于沦落到现在和穷困潦倒的母亲一起生活。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茱莉亚点了点头。
人群里开始了小规模的议论,她们的猜想正在逐渐被证实。再加上她们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女孩确实有不错的印象,她们开始自发地为茱莉亚筹备起后半生来。
“你现在是上学吗?还是打工?”
茱莉亚有点疑惑,她觉得自己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我现在在大学。”
“哦,现在放暑假了,你大几呀?”
茱莉亚愣住了,她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表达有歧义,不好意思地戳着手手,小声说:“我是校长……”
阿姨们突然不说话了,大部分都悻悻地远离了她,只有几个比较健谈的阿姨尴尬地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言乱语了些有的没的,没过一会,也把她晾在了一边。
她又变成异类了,原本看到那些人那么热情地找上她,她已经信服了店员的忠告,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又开始避开她,她想问的东西什么都没问到。
茱莉亚郁闷地钻进了水池里,温顺而广博的水可以让她平静一些,原本在里面的几个互相嬉戏打闹的小女孩看到一个比她们年长许多的陌生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没多久就一个个离开了水池。
这种被全世界孤立的感觉,是茱莉亚在离开父亲来到中国后才开始感受到的。在从小长大的苏格兰,她有数不清的伙伴朋友,当然,那些人无一例外,出生优渥,家资巨万。现在,离开了她原来的朋友圈,她才发现自己的交际能力是多么悲哀。
“到底要怎么样……”
颈部以上是潮湿的空气,颈部以下是温热的水,她感觉晕晕乎乎的,有些困倦,渐渐睁不开眼。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澡堂前台的长椅上了,身上的衣服已经换好。
“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刚才泡晕过去了,我把你捞出来的。”
茱莉亚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短发女孩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背心。背着光,茱莉亚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从她肩胛与发丝交界的地方辨认出她有着一头堪堪及肩的黑色短发和瘦瘦高高的身材。
“谢谢你,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茱莉亚说道。
那个女孩没料到对方会自己提出要支付报酬,但这也正和她意。
“至少帮我报销洗澡的钱,我可是一步不离地在这守着你。”
女孩背过身去,在茱莉亚看不到的地方阴险地笑着。
“然后,你最好再多给点,刚才帮你换衣服的时候,我可是留下了些东西的。”
她背着身从裤兜里抽出了手机,握在手里晃了晃。
如此娴熟老道的欺诈手段,这个丫头片子做过数不清和这类似的事情。
她背后沉默了一会,她为此沾沾自喜,看来自己的卑鄙确实威慑到了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千金,接下来,只需要考虑是勒索一个月的生活费还是三个月的生活费了。
“你很缺钱吗?”
女孩转过身来,扯住了茱莉亚的领子,把脸凑近,低声地,用她阴沉沙哑的声音说:“你说呢?我已经用这种方式来威胁你了。”
茱莉亚这才第一次看清那个女孩的面容,标准的东亚人面孔,脸上有一点点雀斑,五官锐利,看上去绝非善茬。她凑近时,除了澡堂内公用沐浴露的味道外,还带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一种深埋在灵魂里,丑恶而肮脏的腐烂臭味。
这还是茱莉亚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作为小富婆第一次被坏人绑架,她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
爸爸之前教过她,如果被人绑架,如果那个人要钱,就给他钱,如果那个人不要钱,就向他报爸爸的名字,那个人就会转而想要钱了。
所幸的是,现在这个人只是要钱而已。
茱莉亚打开了自己的包,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而那个女孩则满意地欣赏着,等待着茱莉亚窘迫地掏出钱包,然后那个钱包就任由她支配了。
等到茱莉亚把一整捆钞票放到那个女孩手上时,那个女孩的手也开始抖了。
茱莉亚把第三捆钞票放上去时,那个女孩扔掉了钞票,面色惊恐地拔腿就跑。
但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茱莉亚对此也已经有了经验,她死死拽住那个女孩的手,那个女孩动弹不得。
“为什么?你不是要钱吗?为什么你也和那些人一样不要我的钱?”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我要是要了你的钱,明天我就得进去!”
“但是你很缺钱,不是吗?”
“钱和自由相比一文不值!……快放开我,我要回家!……”
“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求求你了!”
“我……不要……”
和茱莉亚做抗衡的力量渐渐衰弱下去,最后倒在地上。
“喂?你好?你怎么了?”
茱莉亚发现了这个骇人的事实,哭着朝浴室里间喊:
“老板!她死了!”
老板围上浴巾火急火燎地跑出来,看到那个黑发少女熟悉的身影,倒的位置也相当经典。
“没事的,孩子,她只是低血糖,每次来这洗完都要装一次然后骗吃骗喝,哼!你把她丢那就好,她是这有名的街溜子,别和她扯上关系。”
“但是她刚才救了我。”茱莉亚把自己和那个女孩的账付了,从地上扶起那个女孩,把一只胳膊撂在脖子上,扛着那个女孩艰难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