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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之宫外已是漆黑一片，这座王宫的走廊则同样被黑暗笼罩。沉默的精灵女仆领着柯尔穿过一段通道，其间只有一排手捧蜡烛的精灵女仆提供照明。
青夏又领着他经过一扇大门。门前的男卫兵手持长戟，神情紧张、姿势僵硬，就好像屁股里也插着一根长戟似的。柯尔注意到，走廊上的卫兵数量和宫殿正门相比少了很多，越是往内，就越是如此。
他走进房间。
所谓的小间，指的是离宴会厅不远的一处准备间。从这个房间的配套设施来看，显然不是给一般人准备的——在房间内有简易的梳妆台，摆着华贵衣服的架子，用精灵族最上等丝绸套住的家具，以及纹着精美云饰的茶碟。
有着流苏般金色长发、丁香般淡紫眼瞳的绝美精灵就坐在茶桌旁，向柯尔展现出一个高贵的侧影。
柯尔向对方鞠躬。
“欢迎你，柯尔。”
花月之国的统治者，阿瓦庇斯的君主，盛夏之宫的主人，精灵族的女王——蒂夏娅·米芾尔说道。
“别站在门口，进来吧。离我近点儿。别这么拘谨，这不是正式接见。”
“女王陛下。”
对于他毕恭毕敬的致礼，蒂夏娅只是微微点点头，转向青夏。
“辛苦你了，青夏。现在请出去吧。”
青发的精灵微微躬身，退出了房间。
眼下除了蒂夏娅和柯尔以外，房间里再没有他人。
“请坐吧，柯尔。”
“恭敬不如从命。”
他走到茶桌旁边，直面着精灵女王的注视。
“没错，”蒂夏娅注意到他的目光，“我是想单独……抱歉，就我们两个私下谈谈。我认为，这样才最合适。”
柯尔坐进对面的椅子。和一个月前在开幕式上致辞时相比，女王的面色显得憔悴了许多。尽管她围着貂皮围脖，披着紫金色的斗篷，穿着与外衣相衬的华贵丝绸裙，但她单薄的身体，看上去却根本支撑不起这些华丽衣服的重量。
蒂夏娅就像每位精灵贵族的女性一样，个子高挑，面容娇俏，美丽得堪称离谱。她始终显得高贵又娇怜，就像藏匿于森林的湖中仙女，光是看着她，你就能碰到清凉的湖水、听到翠鸟的啼鸣。而且，同样跟所有的精灵一样，这位女王的确切年龄很难猜。看着她的头发、皮肤和双手——这些部位很容易暴露年龄——你甚至会觉得，女王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七岁上下。
但柯尔知道，这位看上去就像是不过稍微成熟一点的“少女”，已经统治阿瓦庇斯长达三十年了。
不仅如此，这位女王在即位以来，从未和任何他国王族、甚至是阿瓦庇斯那些古老的精灵贵族中的任何一员，缔结过婚姻。她始终孤独地统治着这个童话一般的国度，除了老一代精灵王为她留下的、年幼的妹妹，她现在没有任何亲人。
“柯尔，”女王用悦耳的嗓音开口道，“看着你，如果事先不知道的话，我简直不会想象得出，你会在诸多表现优异的学生里杀出重围、获得魔法竞技赛的冠军。”
柯尔微微欠了欠身，以示他的感谢。
“虽然因为身体欠佳，我已经数个星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不过，对于你，我实在很想看看你的真实面貌——能够在一众贵族学生当中脱颖而出的平民学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柯尔保持体面的沉默。
“现在，我的好奇心无疑得到了满足，”蒂夏娅撑着脑袋，“但却还有一丝疑惑在困扰着我。你是怎么做到此等壮举的，柯尔？能给我讲讲你的历程吗？假装我是一名兴致勃勃的记者，正抓着记录水晶、挤破头地想要采访冠军那样。”
“我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柯尔微笑道，“只是按照我所想的来行动罢了。”
“就和向日葵一样——你想说的是这个？”女王点点头，“还真是简单清楚的理由。既然是向日葵，追逐阳光也就无可厚非、天经地义。不过，要我说，能够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不断向其迈进之人，本就值得尊敬。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魔法学徒，柯尔。”
“感谢您的赞誉。”
“正因如此……”
蒂夏娅的语气突然变了。她盯着柯尔，目光如炬。
“我才不明白，柯尔——优秀而又出色的你，为何要做不符合‘魔法学徒’身份的事。”
女王取出一份字条，展示在柯尔面前，随后将其放在桌面上。
“也许我确实虚弱了不少，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柯尔面不改色，而蒂夏娅同样面如沉水。
“这是你交给我妹妹的，对吗？”
“对。”柯尔承认道。
“可露儿……”蒂夏娅顿了顿，“她是个好孩子。尽管命运给予了她不公，她也坚强地忍受下来了.我一直为她而骄傲。”
柯尔冷静地看着她。他已经猜到女王会说什么了。
“她会继承我的位置，所以，我并不希望她对未来产生迷茫。”
精灵族的女王眯起了眼睛，把纸条推向柯尔。
“这上面说，有人想要针对我。不仅如此，这份字条的主人，还向我妹妹提出了许多合作的建议……我的妹妹为此感到心神不安，甚至请求让我更改布防。我觉得她的表现很奇怪，所以我背着她，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她向来不怎么会隐藏秘密。”
“原来如此。”柯尔点点头。
“所以，解释一下字条上的内容吧，柯尔……但不是以回答女王的方式。这只是一个姐姐，在要求你做出解释而已。”
不愧是统治了阿瓦庇斯三十年的精灵女王。蒂夏娅的洞察力虽然不如往日，但当有人把手伸向她的妹妹时，她还是察觉到了柯尔的动作。
不过，虽然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但柯尔也有应对的方法。
他扯了扯嗓子，用一副庄重的口吻开口。
“陛下没有怀疑我的立场吗？”
“一开始，有。但在发现你不是人类贵族、而是一位平民后，这份怀疑就变成了不解。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想要害我，又是出于何种理由接触我的妹妹？还是说，你打算帮我们解决眼下的危困——假如这份危困当真存在？”
“您的猜想是对的。”
“那么我需要知道理由。”女王陛下淡淡道，“否则按理来说，平民的你没必要搅这趟浑水。”
“我，”柯尔镇定地宣布道，“十分倾慕可露儿殿下。”
蒂夏娅的脸色黑了黑。
“……我可能不太能理解你的笑话。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不瞒陛下说，第一眼见到公主殿下时，我就喜欢上她了。”柯尔假装没注意到蒂夏娅的脸色，“而我又恰好从一位可靠的朋友那里听说，有人想对您图谋不轨。出于保护可露儿殿下的心情，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掺和这趟浑水。您知道，爱情使人盲目。”
“可靠的朋友？”
“这就不是我能透露的内容了。女王陛下，我开诚布公的程度，仅限于我自己的事情而已。”
有那么一段时间，精灵族的女王只是默默地喝着茶，一言不发。
“看来，”许久的沉默后，她才叹息一声，“时候也差不多到了呢。”
柯尔挑了挑眉。蒂夏娅见到他的样子后，放下了茶杯。
“让我再问你一些问题吧。”
“陛下请讲。”
“你今晚的打算是？”
“我想保护您和可露儿。”
“在你看来，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了解多少？”
“丝毫没有任何了解。”
柯尔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
“……是吗。”
蒂夏娅闭上眼睛。
“虽然早就有所预感……但没想到，即便采用了妥协的策略，那些人类，终究还是坐不住啊。”
她看向房间的某面墙，丁香般的双眼盯着绘有狩猎场面的陈旧挂毯。绘画的内容是一群皮绳牵引的猎犬，正在一头逃窜的白色独角兽的侧翼追击。它们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迈步奔跑，竞相追逐。但无论是柯尔还是蒂夏娅，都从没见过活的独角兽，从来没有。
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心想。
“既然你打算踏进这趟浑水，”过了很久，女王才努力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幅挂毯上移开，“我也就不过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了。但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可露儿做那些事——完全解除阿瓦庇斯的魔法结界，并且放开街道和边城驻守的卫兵。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保护您。”柯尔耐心地重复道，“但以我一个人的力量，并不能做到挡下所有威胁。我需要借助一些……其他力量。”
“在你看来，除了针对我个人，那些阴谋者们想做的事情不止如此？”
“总要留有一些后手。”
“企图针对我的，有哪些人，你知道吗？”
“不好说。在今天到场的人类贵族里……恐怕十有七八。”
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真没想到，”女王喃喃道，“事情已经严峻到这个份上了。”
“人类，”柯尔轻声说，“是很卑鄙、且狡诈的生物。”
“那你呢，柯尔？你参与到这起事件中，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我想保护……”
“撒谎。”女王一针见血地说，“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这样，那你完全没必要通过可露儿来实现。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连带着你那所谓的可靠的朋友一起。”
柯尔平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但从他的眼神中，蒂夏娅似乎读出了什么。女王的手指收紧了一下，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柯尔。”
“陛下，我在听。”
“我能够相信你吗？”
在这个瞬间，柯尔突然弯下腰，按住自己的膝盖。一份诡异而又炽热的感情笼罩了他的内心，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她看向高贵的精灵女王。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连日未眠的阴影，以及因忧虑而苍白的面色。
他突然想起，在前世的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位精灵，在他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时，也曾如此憔悴。
“您，”他低声说道，“可以信任我。”
蒂夏娅微笑起来。那份粘稠的氛围突然消失了，整片空间又恢复到了他刚刚进来时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相信你。”她说，“真难想象，在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上，我会选择相信一个未曾谋面、也不知底细的人类。”
她从座位上起身。
“但是，可露儿选择了相信你。所以她才会收下你的字条，才会选择来找我游说。是啊，你的确有值得让人信赖的理由：你不但是魔法竞技赛的冠军、非贵族出身的人类，而且，还是讨伐了邪龙的英雄。”
柯尔抬起头看向蒂夏娅，后者朝他微微一笑。
“你觉得，没人相信你才是真正的‘屠龙者’？你错了，柯尔。一年前的那个故事，即便是我也会经常回味。”
“……我从未想过这一点。”
柯尔低声承认。
所以，蒂夏娅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是谁。刚才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又一轮试探而已。
“你很奇怪，柯尔。你在某些方面由内而外的自信，恰恰是出自某些方面的自卑——这简直是自相矛盾。你知道在你身上有多少矛盾的地方吗？简直就像是……两种人生，重合在一个人身上一样。”
柯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丝毫动摇。
“但这是你的隐私，我不会过问。”蒂夏娅续道，“只不过……在你达成你的目的时，我只请求，你能尊重你自己的承诺——保护好可露儿。别让她受伤。”
“您很爱您的妹妹。”
“也许，”蒂夏娅的眼中短暂出现了迷茫，“是出自愧疚。作为女王，我做了无比愚蠢的事情：我把可露儿许给了人类贵族，以为这样就能保全她，让她得以在我之后，有足够的权力继续维持阿瓦庇斯的存续。但现在看来，我无疑是把她推向了火坑……柯尔，我是不是……”
“是向日葵，女王陛下。”柯尔提醒她，“至于我的承诺……我会做到的。”
“是啊。”蒂夏娅走向梳妆台，“当然。我相信你。”
她在镜子前坐下，打开桌上的瓶瓶罐罐。柯尔知道，“化妆品”这一伟大道具，就是精灵发明的——而女王陛下的化妆品，只可能更加高级。
“陛下……”
“我们聊得够久了，而我也该出席晚宴了。”蒂夏娅缓缓地梳着本就已经无可挑剔金色长发，让后者在梳子的压力下拉直，“既然我选择相信你，我就不会失言。而且……”
她给自己抹上粉彩和唇膏。通过镜子，柯尔看得出，女王的气色正在这些化妆品的帮助下慢慢恢复。
“而且，我对你也很有好感。”蒂夏娅转过头，倾国倾城地一笑。“我想，屠龙的英雄，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我会尽己所能。”
柯尔站起身，鞠了一躬。
“那么，我先告退了，陛下。”
“去吧。”
柯尔转过身，向门口离开。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在前世，女王是在召见他们——艾莉娅的小队时，饮下了有毒的茶水，才导致遇害的。
但这一世，因为有了他和蒙利安的参与，茶水倒是安全了。不过，如果蒙利安所想的是真的，那么蒂夏娅的提前召见，想必也在艾莉娅她们的意料中。
当想到这里时，柯尔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哐当——”
瓶罐摔在地上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刺耳且清脆。
他回过头去。
精灵族的女王——蒂夏娅·米芾尔——在梳妆台前趴倒，倒在了地上。从她手心跌落的，则是某一罐灵膏。
或者说，一瓶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