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玉兰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
尤其是空调和柔软的枕头。在乡下,哪怕你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要跟着农民伯伯一样靠着凉席和通风抗热。在这样一个略带古典和清教徒主义的小农社会,人们认为节俭是好的、忍受是好的,因此也很少有人敢冒着被十里八乡嚼舌根的风险雇专人扇扇子。
贝玉兰不觉得节俭又什么不好,除非节俭到自己头上。鸡鸣声把寂静的村庄叫醒,贝玉兰睡的不踏实,索性睁开眼,掀开薄被坐起来。
“唉。”她叹息一声。
很薄很薄的一层被子,竹子做的凉席,无处不在的蝉鸣声,和几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在某些地方,几年时间可以盖好几座楼,可以建成一座小镇并开垦万亩农田。而在这里,再长的时间也带不来什么变化,时间就像是在这里冻结了,所有人都在原地不停转圈圈,随着四季的轮转变大变老,到死也跳不出这个圈。
贝玉兰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除了父母的所作所为越来越不新鲜以外。村外的道路上新立了几道牌坊,宅子的大门上挂上了县令亲自题的‘书香门第’四个大字。父亲蓄起长长的胡须,母亲把头发盘成一座小塔。老太爷老大娘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坐在大堂上等着孩子们请安,顺便还要考校孩子们的功课。新找来的师爷揣着着个拂尘,板着脸站在一边,十分符合课上讲述的地方习俗。
父亲真是越来越保守了,或许是那些师爷吹的风吧。贝玉兰听说他把几名招来没几年的年轻裁缝赶走了,只留下那些手法精湛但固执保守的老东西。原本打算用来开拓市场的流行服装,也因为销路未达到预期而被减少了产量。父亲这几年对纺织业明显没有以前上心了,取而代之的是农田、土地和各种店铺。
父亲老了,变的保守、固执。贝玉兰还记得她上中学前,父亲每天都要和手下工人商量染料的配方,她还记得临行前,父亲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让她多学学炼金术,长大以后帮着把生意做强做大,可当她学了很多东西回来时,父亲却开始有意无意的提起哪哪家的公子年少有为尚未婚配......
“难受死了。”她嘀咕道。变化都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但对于一个半年才能回家一趟的孩子来说,这种变化就显的太过剧烈,以至于她一时半会有些接受不了。
贝玉兰拉了下肚兜吊带,抱怨道:“我还是喜欢睡裙,或者软软的睡衣。”
肚兜这种东西前只能遮住肚脐,后只能略微遮腰,搭配上硬硬的凉席,睡觉时的感觉可想而知了。这东西很传统,几千年前的老祖宗们就在穿了,但是说难听的,茹毛饮血也很传统,几万年前的老祖宗们都是这么干的,物质生活不断发展,贝玉兰觉得人不应该给自己找罪受。
她把系带解开,这片白蓝色的四方丝绢飘落在地上,贝玉兰看都不看,从行李箱里掏出套浅色内衣换上,然后是打底的裙子,然后在外面又套了一层,不松不紧,衬的她像出水芙蓉一样。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是来帮忙换衣服的侍女,贝玉兰赶忙把肚兜藏起来,然后穿上木屐的前去开门。没等她到,侍女自己就把门推开,随后,几个丫鬟端着水、各种饰品和一些衣服走进来。
“小姐。”打头的侍女欠身行礼,说:“该更衣了。”
“我已经换好衣服了啊?”贝玉兰奇怪道。
“夫人说请您换上这身。”侍女指示道。
贝玉兰这才发现其后五六个端着的是同一套衣服的不同组成,她赶紧推辞道:“算了算了,我都穿好了,别换了。”
双方一时间僵在原地,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位头上扎着好几只簪子的贵妇人走了进来,她穿着下摆长长的裙子,肩上披着见纱制披肩。侍女们见到她都弯腰行礼,端着水的那位不太方便,只能微微欠身,贝玉兰也学着她们的样子行礼。
“夫人。”侍女们说。
“母亲。”贝玉兰说。
“怎么了?”母亲说。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女儿,说道:“挺好的,玉兰不爱穿算了,这身挺好的。”随机挥挥手把拿着衣服的侍女们赶出去,侍女把水盆放在梳妆台上,贵妇人接过梳子亲自为女儿梳头。
贝玉兰很开心,后来又觉得有些失落。母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但她还是喜欢半年前的那个总是絮絮叨叨的母亲,哪怕手艺差些。
半响,侍女们把用过的水盆和工具搬走,母亲带着贝玉兰往大厅走去,母女俩人都不说话。几个蒲团摆放在地上,作为长女,她的位置在她大弟弟的左后侧。母亲坐回去,弟弟领着孩子们跪下来磕头请安。
贝玉兰不太喜欢这样,但看着父母露出的微笑,她也乖乖照做。请安结束后,父亲简单的问了问弟弟几个问题,弟弟流利的答出来,贝玉兰心不在焉,只等着结束请安去吃早饭。
早餐是包子咸菜和粥,现做的,皮薄馅大,咬一口直流汁,这可比食堂买的大包子好吃多了,但贝玉兰只想快点吃完。饭桌上没人说话,除了母亲偶尔提醒孩子们注意吃相,桌子很长,末尾是几位熟练工头和管家。没有人露出笑容,大家就这么默默的吃完早饭。孩子们各有各的课业,大人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贝玉兰向母亲道别,打算去鼓捣下自己的作业,却被母亲叫住。
“有更重要的事。”母亲说。
贝玉兰有些奇,她乖乖的跟着父母来到大堂,师爷站在一边,父亲安排她坐下,这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今天找你来,是跟你谈个事儿。”父亲开口说道。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今年不顺,所以......”
“所以什么?”少有的,贝玉兰打断了父亲。
“所以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我们家的行事作风。我们还是得跟其他家族看齐,变的规矩一点,这样才长久。”父亲说。
“然后呢?”贝玉兰问。
“然后...你也15了,明年就16了,按照传统,是该找个人订婚了。我们家的孩子里面也只有你合适.......”父亲不紧不慢道。
贝玉兰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她抓紧座椅的把手,要在上面刮出几道划痕来,她挣扎着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父亲,可您当初做纺织的时候,并没有遵照什么传统啊?”
“嗨......”老头子苦笑一声,贝玉兰注意到父亲的头上点缀着丝丝白发,脸上的皱纹要拧出一个国字来,父亲不到40,贝玉兰竟然可以用老头子这个词来形容他,半年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传统也是有作用的,玉兰。”父亲说:“总之,今天下午十里八乡条件合适的年轻人要在望月溪聚会,你去转转吧,我让你张叔送你过去。这事不用急,你就当去散散心,啊,你在学校那边表现不错来着,回头我去县令他老人家那弄个牌坊给你,你也给那些同龄人讲讲吧......”
父亲的语速很慢,就像是故意的。在贝玉兰的记忆中,父亲应该是个更风风火火的人,她看向母亲,母亲露出微笑并点点头,贝玉兰总觉得这笑容别扭,但在父亲叨咕的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她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并给出回答了。
“好的,爸。”她面无表情,打断了父亲的啰嗦。
父母亲露出喜色,师爷依然板着脸,仿佛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这时有仆役来传信,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前来求见,并且指名要找贝玉兰。
“车马如何?”师爷问。
“匹马来的,但是那马不错,有傲气。”仆役答。
“是谁啊?他说了什么吗?”贝玉兰问。
“他说,有工作要做,哦,他还说要把这个递给你。”仆役把东西拿出来递给贝玉兰,那是个玉佩,上面是只严肃观察着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