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吗……。”
在能够俯瞰旧市区的城墙上，望着峡谷中翠绿屏障后滚动的紫黑，伊克尔久久说不出话来。
之所以拼了命将阿斯米娅带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让她启动那些安置在城墙内部的铁疙瘩——心想如此一来或许能够帮到柯莉西斯，未曾想自己还没行动，压在峡谷中的异形竟被一股更诡异的力量一扫而空，没了踪迹。
“哈……”
叹了口气，腿一软，伊克尔坐到地上。
短短一天经历了太多变故，放松的瞬间，身上突然没了力气。
虽说以命相搏对伊克尔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显然这次规模实在太大了点。
说句实在的，其实他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内仍旧因为暴动和被喷入城中的肢体型持续着混乱。
隐约间仍旧能够听到悲鸣与惨叫，还有哭喊声。
肯定，此时此刻也有着无数人正在殒命吧。
但是克尔已经动不了，也不想动了。
只要德米卡斯动动手指，想来马上就能解决城里的矛盾。
人类之间的问题，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其实根本不成问题。
至少不会迎来毁灭。
“伊克尔。”
“怎么了。乌里乌斯会长。”
伊克尔的对面。
瘫坐在城墙上——阿斯米娅的嘴巴一开一合，眼神空洞。
平时穿在身上的华丽礼服被雨水和泥土染上污渍，身上的义肢也满是破损的痕迹。仿佛坏掉的人偶般，几百年来君临城市的“不死者”没了生气，只留下机械绞在一起的沙哑。
很明显，再这样下去她无法活太久。
“为什么……救了我呢。”
“现在就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要不要给你找点道具来？或许还能自救一下。”
“没必要……已经……晚了。”
在伊克尔眼前，大陆上屈指可数的义肢专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给自己下达了死亡通牒。
“好吧。”
本打算站起来，伊克尔停下了动作。
如果负伤的是德米卡斯，伊克尔肯定挖地三尺也一定会把医生带过来。
显然，眼前的女人对他来说没这么重要。
况且伊克尔也知道，现在奥卢顿和第00魔装大队肯定都发了疯地在找自己和阿斯米娅，估计一跑出去就会被发现，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那么……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没什么理由。就是还你救命之恩罢了。我们奥卢顿可和乌里乌斯商会不一样，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再说了，不管怎么说，你也没坏到得被里安·特鲁维斯的子孙杀死。对你而言，或许太残酷了。”
伊克尔知道。
阿斯米娅空洞的眼瞳虽然正对着自己……实际上正注视着英雄里安·特鲁维斯的巨大石像。
双手握剑，脚边则是宝石。
长达数百米的人造物，此刻仍旧矗立在德莱希尔城中。
“…………………………，就为这……你违背了德米卡斯……的命令？”
“嘛，老大这会儿估计真的很生气吧……。”
伊克尔耸了耸肩。
“说不定过会儿会被宰了。只不过，我也有我的坚持。何况这还是老大教的。无信无义，和野狗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保护德莱希尔需要你的力量……只是没想到柯莉西斯竟然真的能仅凭一人解决如此多的异形。”
想来，自己竟然偷走了她的行李。
真是不知好歹。
“咯咯…咯、像你这样……不听话……我行我素……的人……对组织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你这玩笑开的。”
唉……。
伊克尔苦笑了一声。
“伊克尔……我……打算告诉你……一件事。”
“嗯？”
“就是……半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
“有趣。那么我得用什么交换呢。”
“不……需要。”
“……。”
假若是平时，伊克尔肯定直接扭头就走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显然阿斯米娅会白给自己的东西肯定不会便宜。况且没有约法三章，鬼知道情报是真是假。
不过……她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伊克尔做不出弃之不理这种事。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顺便一提……这件事你记在脑子里……可能会对人类……也有很大帮助。”
“喂喂、你没留下资料吗！？”
“你觉得……我会把重要的情报……以文字形式留下吗。再者……克拉尼欧也……死了。我不说……恐怕……就没人能……知道。”
总是侍奉在阿斯米娅左右的侍从肯定事无巨细，全部记得一清二楚吧。
但是，老人为了保护阿斯米娅受了德米卡斯一剑。那个岁数，恐怕确实很难活下来。
回过神来，伊克尔又叹了口气。
“明白了。不过我可不懂什么炼金术，麻烦你深入浅出地和我讲讲。”
虽然不知道阿斯米娅为什么突然想说了，但是记下来确实没坏处。
“首先……我救了你……这件事。与其说是我救了你……可能……说……是你……救了你自己……更准确些。”
阿斯米娅强撑着让自己的左臂动起来。
撕去破烂的礼服，露出柔嫩的腹部。
伊克尔别过了头，没有继续看下去。
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义肢罢了，但谁都不会想看到少女徒手剖开自己的腹部。
加之，显然阿斯米娅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不仅是声音，全身上下都颤抖着，发出悲鸣。
“伊克尔……你……认识这个吧。”
！
蓝色的魔石。
阿斯米娅从腹腔中取出的，毫无疑问是装在那些金属体里头的核心。
——从感染疫病的死者体内取出的，并非人类脏器的异物。
“这东西……你的身体里……也有。”
“什么……？”
“你……作为德莱希尔……最早遭遇异形的人……我仔细调查……了一番。”
将自己的“内部”暴露在外，阿斯米娅重新回到了瘫倒的姿势。
“大家其实都没有发觉……其实……感染了这个病症的人……脑部会逐渐萎缩……随后在腹部……长出蓝色的……魔石。我将其……称之为……‘退化’。”
“退化？”
“没错……魔族也好……我们人类也好……都是用大脑在操控身体的……这个世界上……以魔石为核心的……只有……魔兽。退化……应该是最稳妥的称呼……了。”
伊克尔回想起这几日城里发生的种种。
重症患者会发生抽搐，两三个人一起上都压不住。
某种意义上，确实像极了没有理性的动物。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这样。你……就是最好的案例……大脑和……体内的魔石……实现了……共存。我认为……这种个体差异……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
“你的义肢……实际上……就是从你体内的……魔石里……吸取力量的……装置。”
伊克尔下意识地看了流转着淡蓝色光芒的右臂。
装备上以后不仅身体能力获得了显著提升，也正因此自己能周旋于异形和黄蛆之间，让两者自相残杀。只是没想到，这竟然是自己发生了异变的一种表现。
“当时……我觉得……好好活用这点……说不定能成为战力……。”
阿斯米娅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打算苦笑。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唯有嘴唇的边角划开了弧度。
“但是……和你一样活下来的人……太少了。”
“所以你才从尸体里挖出来塞到了机械里头吗。”
“没错……。”
伊克尔长长地叹了口气，于是催促阿斯米娅继续讲下去。
虽然不知真假，但是既然愿意告诉自己，先记到脑子里总没坏处。
“我……虽然不是不死者……其实却……是人类和精灵的……混血。在我……尝试着将蓝色的魔石……装入……这具身体之后……我发现……竟然能够操控……那些开发出来的机械。就和曾经拥有……翅膀时……一样。”
若是常人，恐怕不会想到将尸体里长出的异物往自己身上塞吧。
但是，作为大陆中最顶尖的义肢技师，阿斯米娅似乎并没有这种考量。
“伊克尔……相信你也发现……了……有些人……并不会感染这种疫病……其实……这和人种有关……。”
“人种？”
“没错……来自西部大陆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感染……东部来的……则完全不会出现症状……想来……你可能是东西的混血吧。”
伊克尔只有自己被丢在路边，吸食泥水的回忆，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来自何方。不过在连接东西大陆的德莱希尔，这并不稀奇。
“想来……这半年的努力……真的毫无意义……到头来……还是得靠……莫拉他们。”
唉。
阿斯米娅轻声叹了口气。
“就和我……几百年来……一直守着……德莱希尔……一样……徒劳。”
“……。”
说丧气话。
无论是谁，总会有这样的时候。
不过，伊克尔从未见过阿斯米娅的这一面。
“说来，乌里乌斯会长，你为什么要放任我不管呢。”
所以伊克尔决定问出口。
虽说向这个女人有所求时大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或许此刻能够期待一下。
“我明白你为什么让我去诱导异形。毕竟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但是，为什么你不封我的口呢。如果我没有把情报告诉老大，想来你至少不会如此悲惨。为什么……。”
于是乎，无神的机械眼瞳突然动了起来。
从里安·特鲁维斯的巨大雕像上离开，微微一挪，锁定了伊克尔所在的位置。
“伊克尔，我建议你把刚才听到的都报告给德米卡斯。毕竟，你可是撬开了我的嘴。解除‘误会’应该并不难。”
唯有这句话，阿斯米娅的语气透着寒意，不再有机械的沙哑。
“对、你说的是。”
伊克尔有种被蛇盯上的错觉，手心不自觉地冒出冷汗。
“布朗·因克。”
“？”
“这是莫拉……她们在找……的人……伊克尔。”
阿斯米娅脸上的肌肉再次拧在一起。
伊克尔看得出，那是在微笑。
“她们……保护了……德莱希尔。所以契约……成立……准确说……甚至留下了……远超我……预期的……成果。”
“原来如此……。”
阴冷的天空中此刻仍旧沉浮着乌云。
即便不知道西部大陆的魔法为何，看到如此光景，也知道那倒绿色的屏障绝不简单。
不过，死前还惦记着生意吗……。
“知道了。乌里乌斯会长。”
叹了口气，伊克尔点了点头。
然而等了许久，阿斯米娅却也再也没有说话。
靠在城墙上，有着少女姿态的“不死者”用机械的眼瞳一直望着英雄的雕像，一动不动。
“……。”
伊克尔向着左边挪动，确认自己不会挡住阿斯米娅的视线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往城墙下走去，沙漠的阳光透过乌云照下，打在了青年的脸上。
雨，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