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蕾米莉亚从噩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剧烈喘息，双手本能地摸向自己的脸。梦里的景象真实而可怖，粗糙的麻布紧贴口鼻，渗入的皮革臭味堵塞了每一次呼吸的尝试；手腕被冰冷的金属箍住，魔力如退潮般从体内抽离。她被拖行着，膝盖和手肘在粗砺地面上摩擦出火辣辣的痛楚……
视线逐渐聚焦，少女下意识动了动胳膊。没有头套。手腕光滑，没有镣铐，只有冷汗浸湿了鬓角的银发，黏在皮肤上。她躺在一张铺着柔软织物的床铺上，织物泛着某种菌类纤维特有的哑光质感。房间内的光亮来自种植在盆栽中的夜光菇，这种真菌较为脆弱，只能在稳定、养分充沛的环境中生长。
“做噩梦了？”
窗边——如果那椭圆形的、开在岩壁上的不规则孔洞可以称为窗户的话——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
蕾米莉亚转头，胸口又是一紧，手下意识探向身侧。法杖不在。
“在这儿呢。”黑色长散发、年龄看上去比她大一些的女性歪了歪头，用目光示意；四叶法杖正安然倚在床边的石桌旁。“放心吧，我对小朋友的玩具没兴趣。”
她坐在一张看似由巨大树根自然生长而成的椅子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中把玩着一个做工粗糙的陶瓷酒壶；姿态放松，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清澈锐利，包括那套紫罗兰色连衣裙，乃至发卡上的白色杜鹃，一切和三年前在西尔维村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时光似乎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妲可可……姐姐？”精灵少女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世界暗面找东西，我也没料到会看见你独自一人在龙潭虎穴里乱撞。”妲可可笑了笑，“倒是你，让我刮目相看。能在被全城追捕、刚捡回一条命的情况下，在陌生人的背上一路睡到目的地……该说你是天然钝感神经，还是已经累到连最基本的恐惧都失灵了？”
蕾米莉亚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辩起，只能轻轻摇了摇头。她最后的记忆确实停留在颠簸的奔跑中，之后便是沉重的黑暗。
“并非钝感。”
一个低沉、浑厚，仿佛带着岩石摩擦质感的声音从房门口方向传来。一位看上去接近六十岁但身材笔挺的老人走进房间，将手中冒着热气的银质茶壶放在妲可可面前的桌子上。短发鬓白、面容冷峻，身穿精致黑色外套和白色内衬，正是和妲可可形影不离的“管家”莱茵。
“这是……”茶壶口散发的微甜清香勾起莉亚心底的回忆。
“岭南白茶，相比昂贵的大红袍，这才舒洛最喜欢的茶种，我没说错吧？”
听见他的名字，少女仿佛受到什么刺激，下意识想从床上爬起来，但四肢绵软无力，差点一头摔在地上。
“呵呵。”妲可可对她咬牙切齿的反应非常满意，她将茶倒入准备好的瓷杯，轻轻吹了吹，再微微抿上一口，“长期相伴没有共同爱好怎么行，不知道这三年里他有没有找到同好，还是只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随便喝点应付？”
“你！”
“大小姐，现在不是捉弄她的时候。”莱茵神色严肃，“蕾米莉亚小姐的状态不同寻常。她的魔力和灵魂非常紊乱，像一张被反复揉皱又勉强摊开的羊皮纸，布满了不自然的折痕与疲惫，带着濒临断裂前的死寂……这不像是几个小时的逃亡能留下的印记。”
妲可可握着杯柄的手停在半空：“从他们进城到现在只有半天时间，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激动情绪消退后，一股强烈的倦怠感袭来，几乎将蕾米莉亚吞没。
“喂，你现在不能睡。”妲可可托住少女的后颈将她扶起来，“如果莱茵说得没错，你得立刻服下魔力药剂将魔力恢复到最低维持线之上，否则长期的枯竭状态会对你的脉络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唔……”吞下递过来的冰凉药剂后，莉亚感觉略微好了点，但远远称不上万全。
“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们没看见的事吗？当然，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不会把你丢给灰矮人的。”妲可可没有继续刺激她的神经。
蕾米莉亚抱紧膝盖上的薄毯纠结着，她仍然对刚才的捉弄有些恼怒，但此刻自己在环境险恶、危机四伏的黑暗地域孤立无援，又刚刚遭到“同伴”的背叛；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未来的恐惧动摇了她，此刻任何一丝善意的姿态——哪怕是可疑的——都成了**中漂浮的木板。她太累了，累到无力去辨析这善意背后的经纬。
“总之，先谢谢你们救了我。”她低下头，银发垂落，遮住苍白的脸颊。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台上的夜光菇极其缓慢地明暗呼吸。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可能是我吓糊涂了产生的幻觉。”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毯子边缘。
她开始叙述，语句起初有些颠三倒四。城门处那诡异的预感、声音的叠音、视野的苍白滤镜、埃德加翻脸时涌入脑中的破碎画面……然后，是街口。被伏击、被套头、被铐住拖行的每一个细节，冰冷的绝望。最后——
“然后，一切开始……倒流。”她的声音发颤，“我看着自己向后滑，看着头套飞走，看着他们退回阴影里。我明明正在挣扎，可一眨眼，我又站在了街口，好像那几秒钟的绝望从未发生，但又……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他们扑来的角度，记得他们手里的东西，所以我……”她没再说下去，但燃烧的火焰和焦臭似乎又弥漫在空气中。
叙述停止了。房间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妲可可左手托着下巴沉思着，都没有察觉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很久之后，手指轻轻叩击着茶壶光滑的表面，眼神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检索某些久远的记忆或知识。许久，妲可可将茶壶放在一旁，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个姿势让她显得格外认真。
“莉亚。”她叫了名字，而不是“小朋友”，“把刚才的一切，所有‘感觉不对’的瞬间，所有‘看到’的画面，尤其是那个‘倒流’……暂时忘掉。从现在开始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冒险去尝试能不能再触发一次。”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为什么？”莉亚下意识问。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妲可可的声音压低了些，“并非没有干涉时间的魔法或神术，但那些手段的代价极为沉重，甚至连神祇都无法负担。所有回溯时间尝试逆转历史的尝试，全部以施术者身死道消为结局……你能理解吧？”
少女似乎被她的语气吓到了，身体往后缩了缩。
“那么先这样吧，小朋友该休息了。你的身体和灵魂都需要真正的睡眠，而不是昏迷。”妲可可等蕾米莉亚的气息稳定了些，站起来，“放心，这里是刀锋之城三教九流聚集的下城区，灰矮人老爷们一般不愿意来这里吃钉子。”
门——一片柔韧的、垂下藤帘——在她身后轻轻合拢。蕾米莉亚慢慢滑回床铺，拉上毯子。柔软的织物包裹着她，为颤抖的身躯带来些许温度。她依然有很多疑惑，但脆弱的意识再次濒临极限，仿佛又看见那水波状的苍白滤镜，在视野边缘无声荡漾。
莉亚闭上眼，任凭自己在黑暗中漂浮。
藤帘之外的朴素客厅，妲可可背靠冰冷的石壁，双手抱胸；她的脸上再无半点慵懒戏谑，只剩一片沉肃。莱茵低沉的声音通过某种契约的联系直接在她心中响起：“大小姐，你怎么看？这应该就是生命树树心的命运加护了。”
“嗯。虽然听到时很惊讶，但仔细想来，的确只有如此程度，才足够成为对抗地狱主宰的王牌。仅靠《毁灭之书》是不够的，精灵们也肯定意识到这点。”妲可可目光仿佛穿透岩壁，看向房间内那个不安睡的少女，“莱茵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根据莉亚的描述，这种类似死亡回档的现象不是由她主动使用，而是被动触发。然而，刚才的情况的确看上去惊险，但真的危急到必须动用代价巨大的王牌吗？退一万步讲，就算蕾米莉亚真的被囚禁在奴隶市场了，我们就在这里，把她救出来并非难事。”
“有一定道理。但正如大小姐说过的一样，时间类异能无不牵涉甚广，难以用常理揣测。”
“舒洛肯定不爱听你这话。”妲可可伸出右手摊开手掌，一缕小小的暗红炽焰在掌心上跳动，“或许，是生命树判定，一旦她落入刀锋之城那些势力手中，我们去救援非但不能成功，反而会带来更大的损失。”
“城里有扫地僧？”莱茵活动了下手腕。
“目前先这么假设吧，小心为上。从各个迹象看，刀锋之城暗流汹涌，表面上的平静应该维持不了多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