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菇在壁龛中缓慢明灭，蕾米莉亚从冥想中醒来，伸了个懒腰释放身体中淤积的酸痛。现在是来到安全屋的第三天，安南神殿战斗留在左肩上的伤口恢复大半，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细痕；但精神上的磨损，那种灵魂被反复揉搓后的滞涩，依然挥之不散，隐隐约约压在她的意识上。
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继续这么心安理得地躺下去。博达带着决绝的眼神将她推开的一幕，和那句“自己活下去”在脑海中不断回响，驱使她要做些什么。
少女掀开帘门来到客厅，此时妲可可已经吃完孢子面包，正用手帕擦拭嘴角打算出门。
“今天起得比以往早，有什么事吗？”
“我……”莉亚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找博达的下落。”
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她的语气却很坚定。
妲可可走近，掌心贴上少女的额头。
“小朋友，魔力刚恢复到一半就想逞强？如果被灰矮人捕奴队盯上，我可不会救你。”
“没关系，反正我不是有那个回到过去的能力吗？”
“唉，完全不经思考的蛮干。”妲可可收回手，没料到平时看上去温和文静的莉亚倔起来能如此固执，“上次是你主动使用的它吗？若这次触发不了，又没人来救，你打算怎么办——自杀？”
精灵少女紧攥双手，咬着嘴唇。妲可可说得有道理，但炙烤内心的火焰已经让蕾米莉亚无法继续留在安全屋里。
“罢了，今天就捎上你吧，不然走到半路我还得担心你会不会闯祸，把好不容易建立的隐蔽据点毁了。”听见妲可可这么说，蕾米莉亚松了口气；但下个瞬间，一股冰冷的触感抵在她的喉咙上，那是妲可可的伞杆。
“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伞杆微微施压。
“无论有没有找到关于盾矮人的线索，到了外面一切行动都要听我安排。你若敢擅自妄为……”
妲可可俯身，在她耳边轻语：“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卖给刀锋议会。精灵奴隶一直是抢手货，何况是位年轻貌美的魔导师？很多大人物，都渴望在你身上满足征服欲——如果我猜得不错，索林看见你的第一眼，想的也是这个。”
“呜……”蕾米莉亚恐惧地闭上双眼，除了脖颈上传来的冰冷压迫感，她又何尝不知道美貌带来的垂涎和觑觎。多亏舒洛的威望和米希堪称矫枉过正的警告，才在根特城里有惊无险地度过三年。而在充斥混乱、绝望与贪婪的世界暗面，她几乎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
待到魔力耗尽，便会沦为猎物。
“我知道了……”
“那就好。”妲可可看她吓得发抖，挪开伞杆没有继续施加压力，“相信你足够聪明，不会真想验证我是否说话算话。莱茵，给她施加认知妨碍术吧，现在尽可能别让她思考过度，不然天知道这‘回档后遗症’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了解。”
幻术生效时，皮肤传来轻微的麻痒感。
“记住，我们是一对来刀锋之城购买珍稀陨铁的人类学者姐妹。灰矮人厌恶地表，但对学者保留最低限度的容忍——前提是不触及核心工艺。”
莉亚睁开眼看向铜镜，里面是个面色苍白、眼神里藏着惊惶的人类少女，银发与尖耳已无踪迹。妲可可反倒变化不大，眉眼慵懒、嘴角总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唯有朴素外套兜里插着的一支笔与一把量尺，勉强证明着“学者”身份。
“走。”妲可可推开泽克木做成的大门。
室外与室内，是两个世界。
街道破败不堪，路面散落着从墙壁剥落的瓦砾与脏污布条。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矮人在巷中游荡，目光涣散，对周围一切毫无反应。
这里正如妲可可所说——是刀锋之城的贫民窟，是那些失去地位与财富的灰矮人选择的生命终点。无人关心巷子里多出的尸体是谁，它们只会被卫生队拖走，扔进下风处的焚化炉。
蕾米莉亚回头望去。
安全屋的入口与周围同样凌乱破败，与内部完备精致的设施形成鲜明对比。为了找到这样的藏身之处……妲可可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转过几个拐角，妲可可向路边一个叼着黑木烟斗、左腿装着简陋木制义肢的老灰矮人走去；此人脸上皱纹深得能藏进矿渣，眼睛却亮得反常。
“还是老规矩，一天二十骨齿魂币。”用“老烟斗”自称的灰矮人随意地将烟灰倒在地上。
妲可可丢给它一个叮当作响的袋子：“里面有四十骨齿币，多出的部分是让你警戒附近有没有尾巴。”
“没问题，我对捕奴队的作风很熟悉。”老烟斗清点一番，迅速收起钱币，“今天去哪，还是迪普要塞外围吗？”
蕾米莉亚用诧异的眼光看了妲可可一眼。迪普要塞是灰矮人王族居住的地方，她打探那里是要干嘛？
“不，这次去其它地方。”
多亏了老烟斗引路和警戒，三人得以在城中顺利通行。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刀锋之城区分白昼与黑夜的标志是来自城市中央地带巨大锻炉的有节奏的锻锤轰响，那是城邦工匠在铸造重器。
城区热闹非凡，街道两侧店铺的铁帘门早已拉起，灰矮人工匠在柜台后打磨零件的间隙，眼神不时打量路上是否有潜在客户经过。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粉尘和炉灰混合的溶胶，让刀锋之城终年笼罩在灰白色的雾霾之中。
鉴于灰矮人是阶级意识极为强烈的族群，老烟斗不能进入上城区，只是把政务大厅的位置标注在地图上。
“无许可不得查询囚犯名录。”柜台后的接待员态度冷漠，不过她们本来也没对这里抱多少希望。
“算了，下一个地方。”
也许是待遇差距原因，中城区的工匠协会档案员抵挡贿赂的能力弱上许多。他手下三枚骨齿魂币后翻开厚厚的备忘录：“这个区域本周因斗殴、偷窃被捕的矮人有六个，没有你们说的女性盾矮人。不过……”
“不过什么？”少女见他眼神游移，忍不住问。
“前天上午，东城门闹出很大动静，听说逮捕了不少人。”档案员瞥了他们一眼，“昨天也有老太太来问，她的儿子在骚乱中被误抓，但名字没有出现在档案记录中。所以，如果你们要找的人与那次事件有关……”
他咽了口唾沫。
“很可能被‘私下处理’了。”
离开时，档案员忽然在身后低声说：“各位最近小心，虽然议会依旧极力否认，疯狂诅咒确实在城中蔓延。”
“谢谢。”妲可可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
“似乎没什么收获呢，我们接下来要去哪？”走出工匠协会大门，看着拖曳工具和矿石原材料的大型狼蛛从路上缓缓爬过，蕾米莉亚问。
“实在不行的话，去探探监牢虚实也是个办法。”妲可可把玩着手中雕刻有精巧花纹的小刀。
“听起来很危险，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外面是外面，建筑内是另一回事。”老烟斗看了看周围，找了一个僻静角落，“看在老主顾的份上，如果几位愿意加钱……再给我三枚石肤魂币，我可以为你们揭示刀锋之城的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是否对你们有帮助，不好说。”
“少卖关子，快说。”妲可可不耐烦地将三块晶莹骨片丢给它，“我倒好奇，曾经的守卫士官长怎么会变成成这个样子。”
镶嵌石像鬼残片的魂币在手中翻滚，老灰矮人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妲可可和莉亚之间游移：“即使是刀锋之城，也不过是黑暗地域里无数时而兴起、旋即消灭的真菌森林的其中一株比较大的蘑菇罢了。”
“真正更古不变的是为这些文明真菌提供养分的土壤，然而也是这种土壤会将绝大多数察觉到它的人吞噬，一点骨渣都不剩下，除非……”
老烟斗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像我一样舍去过往的一切，成为活死人。”
精灵少女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妲可可；这位持伞佳人脸上掠过一抹凝重，很快被往常优雅、带有距离感的微笑覆盖。
“如果想自抬身价，花点事件打理仪容或许是更有效率的方式。”
“它的名字是黑蚀市场。”老烟斗没有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出发吧。迈过那扇门，你们将从尸山血海中崛起，还是成为胜利者的养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