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斗先进入一个杂货店，买了三个毫无特征的骨质面具。妲可可和蕾米莉亚反复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符文或术式附着的迹象，真的只是最普通的骨头打磨成的遮蔽物。
自从说出黑蚀市场的事后，老灰矮人的话明显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低沉模糊的呢喃。
穿过几条错综复杂的巷道，老烟斗来到一片住宅区。此处离东城门很近，少女不由得紧张起来，妲可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安抚的意味，以免被偶尔路过的行人察觉异常；同时紧紧盯着老烟斗的行动路线，袖中飞针蓄势待发，对方一旦有向巡逻队靠拢的迹象，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抹杀。
看起来老烟斗并没有骗他们。
他在两座方形旧宅间的狭窄缝隙前停下，指了指上方。缝隙里架着生锈的竖梯，通往屋顶。那座房屋大门紧闭，门前地面铺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无人迹；但屋顶有一扇木门，门闩只是虚搭着。
老烟斗率先爬上去，移开木门。下方透出草芯灯特有的、摇晃的昏黄光晕。
“记得戴面具。” 他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
三人跟着老烟斗跳进屋内。只见它摸索了一阵，找到一张挂在墙角、内容是金色麦田的油画；老烟斗掀开画布，示意将桌上的提灯放在旁边。后方墙壁在灯光照耀下隐约有一个方形轮廓，但没有任何可供操作的锁孔或把手。
灯光照亮墙壁时，蕾米莉亚才注意到那里隐约有个矩形的轮廓，但找不到锁孔，也没有把手。
老烟斗双手合十，开始念诵。
那不是任何一种莉亚知晓的语言。音节黏连扭曲，像潮湿洞穴里滴落的水珠敲打在腐烂的菌盖上。随着吟唱，墙面传来一阵令她本能反感的波动。
少女眼前花了一瞬。
那个矩形轮廓悄无声息地旋转了半圈，后退，消失。周围的墙壁完好如初，没有缝隙，没有接痕，就像那道门从未存在过。
“等等，为什么它的边角没有——”
妲可可用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再看去时，老烟斗的身影已被门后的黑暗彻底吞没，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她和莱茵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周围没有可疑反应后，以管家在前、妲可可断后，把召唤微光精灵照明的莉亚护在中间的队形，谨慎地进入那个只能容纳一人的隧道中。
黑暗稠密如实体，脚下是微微向下倾斜的天然石道，墙壁湿滑，头顶偶尔有冰冷的水滴落下。她们走了大约三分钟——按照妲可可的估算，此时应该已远离那栋房屋，甚至可能已潜入相邻街区的地下——前方才出现微弱的光。
那光来自一条更宽敞的拱形地道。老烟斗吟唱残留的奇异能量像淡薄的雾霭，在空气中流淌，最终将她们引向一个隐蔽在壁龛里的升降台。
自从老烟斗消失后，蕾米莉亚一直担心这是刀锋之城捕奴队布设的陷阱；妲可可看上去反而不怎么担心，一路上的确也没有敌人或机关。
升降台开始下沉，齿轮咬合发出缓慢而沉重的“嘎吱”声，仿佛整座城市的地基在脚下呻吟。长达一分钟的下降后，平台载着乘客来到更深的地底。还没停稳，少女便听到有喧闹声传来，那是无数压低的声音、短促的交谈、物品轻放的闷响混杂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妲可可轻声提醒：“别忘了面具。”
“哦。”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莉亚还是照做了。
她们站在一个巨大球形洞窟的顶部边缘。洞窟并非完全黑暗——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石柱拔地而起，柱顶镶嵌的夜光石洒下冷白色的光晕，照亮周围一片人为开凿出的平台。无数平台沿着洞壁螺旋向下延伸，由狭窄的石灰石小径连接，宛如一座倒悬的、没有尽头的螺旋塔。
连接塔楼各层的阶梯上，只有一些稀疏人影来来往往。他们脸上也挂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牛头、飞鸟、哭笑的人脸、毫无特征的纯白平面、镶嵌宝石的华丽假面……
三人沿小径向下走去。入口附近属于第一区，摆放在棚架下的通常是较为常见的基础物资，比如成袋的发光真菌粉、提炼好的金属锭、粗糙但在世界暗面非常实用的矿镐等。
“出乎意料地普通呢。”蕾米莉亚嘀咕着。
“你可能觉得这些不算什么，但在黑暗地域，为一处干净水源杀得流血漂橹并不罕见。如果具备稳定供应大宗商品的能力，黑蚀市场背后的势力恐怕远超想象，也难怪老烟斗有那种崇拜与恐惧交织的心理。”妲可可却不这么认为，“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今天过来不是为了看这些的，继续向前吧。”
两个区域之间，悬挂着一个风干的牛头怪头颅，空洞的眼窝凝视着每一个穿过它下方的人。
刚跨过这道无形的界线，一个声音便从侧方的阴影里传来。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却带着某种刻意营造的、戏剧般的韵律：
“又有新人来了，这股鲜活的气息，哪怕隔得很远都能让我衰朽的身躯为之颤动。无所畏惧的勇士们啊，难得的机会，可想一探命运与未来的秘密？”
他们找到声音的源头，原来是一个坐在草垫上的老妇人。
妲可可也不做作，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是在对我们说话？”
“今天是淡季，附近除了你们还有别人吗？”不知道老妪的眼睛看着哪里，反正她一直搅拌着面前那口用棕菌菌杆烹煮的石锅，五花八门的块状物在里面翻滚。
“我是黑蚀市场的占卜师，旧名早已沉入遗忘之河，你们叫我红鼻子便好。”
蕾米莉亚仔细看去，这位老婆婆的确特意做了一个鼻子长得夸张的面具，再用颜料染成红色。
“相遇即是缘。若你们买下这五串蝮蛇肉，我可以为你们窥视命运之纱的缝隙，指点迷津。机会难得，我和这市场一样……并不总是在此。”
妲可可看着穿在骨签上的蛇肉：“看起来真够糟糕的，换作在地表免费送我都嫌占地方。你准备卖多少骨齿魂币？”
“你们不知道吗？这里不用魂币，纯粹的以物易物……当然，对方愿意接受钱币另当别论。”红鼻子顿了顿，“至少我不需要那些骨片。那么，各位能不能拿出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呢？”
“……”
妲可可还在思索，莉亚忽然走上前，紧接着是老妪一声压抑的惊呼。
“你拿了什么？”
担心少女做傻事，她急忙看向老妪前的石台，上面躺着一块外形规整、泛着银白光泽的巴掌大机械钟表。红鼻子伸出干瘪树皮般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地将表凑到面具前仔细端详。
“好东西，无论技术精密度还是审美皆在灰矮人之上。”
妲可可拉了拉莉亚的袖口：“那是什么，你没把重要东西放里面吧？”
“是为了表彰解决空间结异变的成功行动，根特城邦给我和舒洛送的纪念品，听说在艺术品市场值不少钱。”精灵少女悄悄说，“舒洛那里也有一块。如果能起到作用的话，我这个给就给了吧。”
“不错，很久没见过的新鲜玩意。黑暗地域尽是骨头、内脏、魔核之类的东西，我早审美疲劳了。这小小造物里凝结的秩序与美……是令人怀念的滋味。”红鼻子非常满意，她从锅里拿出五串依旧滴着粘稠汁液的蛇肉递来，迎面而来的浓烈腥气让莉亚没有任何胃口。
“比起模棱两可的所谓预言，我们现在更需要准确的信息。”木签在妲可可手指里转圈，“作为替代，你能不能回答几个问题。”
“可以。”红鼻子答应地异常爽快，“但数量是有限的，我想想……三个，不能更多！”
“好。”妲可可看向蕾米莉亚，“这是用你的东西换来的。第一个问题，由你决定。”
少女犹豫再三，决定问最重要的问题：“返回地表世界的方法有哪些？在刀锋之城有可以使用的通道吗？”
“哎哟，这可是两个问题。”老妇人不耐烦地用勺子敲了敲锅沿，发出“铛铛”的脆响，“但看在小姑娘特别可爱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折吧。铺设长期传送阵的聚居点主要有两个，分别是蛛网之城和刚岩堡——刀锋之城并不在其中，灰矮人对与地表种族贸易不太感兴趣，在黑蚀市场，它们就能买到一切……或卖掉一切。
蕾米莉亚的心沉了下去。
但红鼻子还没说完：“除此之外……荒野中偶尔会有空间裂缝绽开，像大地的伤口；其中有的通往深渊，有的，或许短暂地连接着地表。但它们脆弱、随机、转瞬即逝。以你们现在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勺子在锅里划了个圈：“不够快，也不够强。追不上那刹那的光。”
“好吧。”蕾米莉亚听完十分失落。一天不和舒洛会合，恐惧的梦魇就会一直如影随形缠绕着她。
“第二个问题，轮到我了。”妲可可轻轻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后，直面红鼻子，“黑蚀市场的掌管者是谁？”
红鼻子发出“嗬嗬”的低笑。
“第二个问题回答完毕：不知道。”她搅拌着石锅，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现在，你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妲可可的手指微微一动。洋伞骨节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声，那是内部机关解除保险的声响，蕾米莉亚急忙阻拦。
“如果实在不满意，我补充一些吧。远道而来的女士，你怀揣着足够燃烧的火种，目光却只凝视远方的山峰。”一抹光芒在红鼻子面具眼孔后闪过。“要小心。再猛烈的火，若只顾灼烧前路而忘了脚下的柴薪，也终会……在抵达山巅前，化作一缕冷寂的余烟”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不再看她们，专心致志地搅拌起那锅永远煮不完的混沌浓汤，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从未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