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问题你来问吧，我不想和这神神叨叨的老太婆多费口舌了。”或许红鼻子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让妲可可感到不快，她显然已不指望从这个故弄玄虚的占卜师嘴里再榨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又将蕾米莉亚推到了前面。
“唔……”虽然听出妲可可语气里那种“赶紧走完流程”的不耐，少女依然觉得这个机会万分珍贵。坠入黑暗地域后，未解之谜层出不穷，三个问题的限额实在太少了。该问哪方面才好？刚才妲可可显然触到了某个禁忌，才换来对方明显敷衍的回应。
“黑蚀市场里……人们为什么要戴面具呢？”莉亚忽然想起进入市场前，老烟斗专程跑去买了三个平平无奇的面具。这看似寻常的举动，背后或许藏着重要的隐秘规则。
“嚯嚯，好问题。”红鼻子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笑声，“面具最直白的含义是，在黑蚀市场里，只有‘买家’和‘卖家’，没有其他身份。外界的一切恩怨纠葛，在这里都必须为交易让路。因此，市场中严禁私斗，违者将被永久驱逐，再不得踏入。”她手中搅动浓汤的木勺顿了顿，“然而……”
老妪抬起头，那双藏在面具眼孔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蒸腾的雾气，笔直地落在提问者身上。
“这并不代表，黑蚀市场的‘触须’不会伸到外界。”
“哎？什么意思？”
“黑蚀市场所交易的，从来不只是货物。那些最黑暗的知识、被诅咒的契约、亵渎的共鸣……它们本身是‘活’的，会‘记忆’，也会‘附着’。如果你被那样的存在‘标记’，哪怕逃到地表阳光之下，它们也能像最精准的箭，循着你灵魂的轨迹找到你。至于原因嘛……多种多样。或许是在市场里被仇家识破了身份，又或者……”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般的嘶哑，“是黑蚀市场本身，将你视作了滋养它壮大的‘养料’。”
红鼻子缓缓地、几乎是一寸寸地抬起她那戴着夸张猩红鼻套的脸，仿佛正用它“嗅闻”着少女的灵魂。
“尤其是你，小姑娘……要格外小心。你灵魂里携带的那点‘光’，太特别了。对市场深处某些饥渴了千百年的存在而言，那可是比任何神性残渣都更诱人的……灯塔。”
说完，她慢悠悠地往翻腾的锅里丢了几株幽紫色的蕈菇，重新恢复到那副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模样，专心烹煮她那锅永远混沌的浓汤。
三人转身，准备向更深处走去。刚迈出几步，红鼻子那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又从身后飘来，裹挟在汤锅升腾的湿热雾气里：“对了……是老烟斗带你们进来的吧？”
蕾米莉亚下意识地转身：“你怎么知道？他穿过入口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那是怎么回事？”
“如今在刀锋之城，还拼命拉‘新人’进来的摆渡人，就只剩他一个喽。其他的……早就认命，躺平等着结局到来了。”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老妇人的身形，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不过，再怎么挣扎，老烟斗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如今他在‘两边’的‘存在’，都已薄如蝉翼。”
她顿了顿，像是闲聊般补充道：“那老家伙，当年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主儿。为了追求力量，在交易里付出了承受不起的代价。如今只是为了‘延续存在’，就得把自己的一切献给黑蚀市场，成了市场吸引新猎物的‘诱饵’。”接着，话锋忽然一转，“对了，预言显示，你们要找的‘目标’，在下层‘幻形平台’的右侧角落。时机刚好，去看看吧。记得，出去后别提这里面的事。以及……”
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罕见的告诫。
“……尽量别碰市场里的任何东西，无论它看起来多么让你‘心动’。”
黑蚀市场的中层，才真正展露出地下黑市应有的风貌。贴着禁忌标签的魔法卷轴残页、来源不明的古老符文石板、浸泡在浑浊溶液里微微搏动的未知生物器官……买家在每个摊位前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目光审慎地掂量着眼前之物是否值得押上未知的风险。
蕾米莉亚忍不住朝深坑下方瞥了一眼。昏暗中，隐约可见无数钢铁囚笼的轮廓，正被里面的“货物”撞得哐当作响，深色的、粘稠的液体，顺着笼底的缝隙缓缓滴落。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窜遍她的脊椎。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不再去想那下面交易的究竟是什么。
“就是这里了，动作轻点。”妲可可伸手，轻轻拦在莉亚身前。前方角落处，几个身材格外矮小、披着深灰色斗篷的身影正聚在一起。他们脸上的面具是统一的、毫无装饰的暗色金属片，只在眼部位置开出两条细长的缝，透不出丝毫情绪。
“这些是……德洛矮人？”
三人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暗中观察。红鼻子既然说这些德洛矮人是“目标”，必有她的道理。只见那几个德洛矮人似乎与摊主——一个戴着破损鸟嘴面具的卖家——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手舞足蹈，情绪激动。最终，卖家收下了对方额外递来的两个小包裹，然后从货架深处，捧出一个约三尺长、半尺高的铅灰色盒子，塞进其中一个德洛矮人怀中。
那德洛矮人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一道缝隙。
刹那间，一股强烈到令人皮肤刺痛的亵渎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蕾米莉亚裸露的肌肤上。
“那是……被污染的神性物质……”少女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跟上去。”妲可可的指令简洁而冰冷，“德洛矮人先天智力残缺，文明落后，向来只追求最粗浅的物质享乐。它们购买这种神性材料极不寻常。看看它们要做什么，或者正在做什么。虽然不一定直接关乎你的矮人朋友，但总比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直接去劫灰矮人的监牢送死强。”
德洛矮人们迅速收拾好，聚集起散在附近的同伴，抬起那个沉重的铅盒，像一队沉默而迅捷的工蚁，拐进了洞窟侧面一条灯光更加昏暗、人流稀少的狭窄支路。
尾随，变成了一场在迷宫中追逐影子的游戏。
这里是黑蚀市场边缘错综复杂的隧道网络，毫无标识。德洛矮人对路径熟悉得令人心惊，多次毫无预兆地直角转弯，钻进几乎完全黑暗的岔道。很快，蕾米莉亚就彻底迷失了方向。黑暗中，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有些发抖地握住了妲可可冰凉的手腕。
“不好……我们这是在哪？还……还回得去吗？”
“呵呵，害怕了？”妲可可的轻笑声在狭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放心，这恰好是接近下城区的方向。某种意义上，我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少女愕然：“这种地方……你都能记住方位？”
“嗯，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吧。我从小就对方向和路径异常敏感。”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得还是漠然。
“小心，前面有光，距离再拉远些。”莱茵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她们缩进一道岩缝。
蕾米莉亚探头望去，隧道即将抵达尽头。一种暖黄色的、不同于夜光石冷白的光晕，从斜上方的洞口渗入黑暗——那是街灯的光芒。
几个德洛矮人也似乎走累了，放下担子，就地坐下，拿出些干硬的菌菇默默咀嚼。
大约一刻钟后，它们重新抬起货物，从洞口爬了出去。三人立刻跟上。爬出洞口后，莉亚从建筑风格和破败程度能判断出这里属于下城区，但眼前的街道完全陌生——毕竟她“进入”刀锋之城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安全屋的床上昏睡或休养。
“听说在德洛矮人里，存在一个小圈子。”妲可可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一边低声说道，“当大部分同族在饥寒中挣扎时，他们却凭着各种诡计，享受着不亚于真正贵族的奢侈。或许我们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秘密窝点……如果运气好，‘征收’那笔不义之财，对我们接下来的旅途会很有帮助。”
然而，就在他们穿越一片坑洼的土路，即将追进前方巷道时，几个原本在附近游荡的矮小身影忽然跑来，堵住了去路。为首的“流浪者”抬起一张污垢覆盖、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深陷的眼眶里，目光浑浊而呆滞。
“各位老爷……女士……行行好，给点救命的东西吧……孩子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上……”
“啧，现在可没空打理你们。”妲可可极其不耐地低哼一声，手中洋伞微微一顿，伞柄上铭刻的符文瞬间亮起。一道无形的风之障壁生成，将那几个散发着酸臭体味的德洛矮人“流浪者”推向一旁。
几乎就在同时——
“叮！”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金属撞击声。一根泛着黯淡光泽的钢针，撞在气元素障壁上，无力地弹开，跌落尘土。
“啊——杀人啦！”
电光石火之间，一抹冰寒彻骨的杀意在妲可可深紫色的眸中掠过。那衣衫褴褛的“乞丐”发出高亢到刺耳的尖啸，但啸声只持续了半秒便戛然而止——因为妲可可已然从伞杆中抽出一泓秋水般的细剑，冰冷的剑锋精准地抹过了对方的咽喉。
“你——！”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尘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蕾米莉亚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呼吸。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妲可可竟然对这群看似生活艰辛、弱小可怜的“贫民”痛下杀手。
“我什么我！”妲可可一把揪住莉亚的衣领，力道之大让少女踉跄了一下。她强迫蕾米莉亚看向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袖口处，一个方形、带有细小吹口的金属机关盒赫然在目。紧接着，她又猛地将莉亚的脸转向巷道前方——那里，另外几个原本缩在阴影里的“乞讨者”，此刻正以与之前蹒跚截然不同的、迅捷如鼠的速度向后逃窜。
“到现在还以为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你的天真和泛滥的同情心，也该有个限度了，小朋友！”妲可可的声音冰冷如铁，字字砸在蕾米莉亚耳中，“这几个，和前面那批从黑市出来的德洛矮人是一伙的！看来东城门的教训，还没让你长哪怕一丁点儿记性！”
“……” 蕾米莉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感觉某种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东西，正在眼前这片血腥与冰冷的现实面前，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我们暴露了。既然如此，就算用强的，也得抓个活口撬出点东西。”妲可可甩开莉亚，对莱茵快速下令，“抓紧时间。刚才那声尖叫用了扩音术，附近如果有其他德洛矮人的势力，很快就会被引来。”
三人——更准确地说，是妲可可拽着仍处于精神震荡中的少女——冲进巷道。前方的德洛矮人运输队显然听见了后面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变得急促、惊慌。
“啧，分散逃了吗？”
追至一个十字路口，妲可可正快速权衡是否要分头追击，前方区域却陡然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绝非普通市民所能拥有。紧接着，是铁甲碰撞的铿锵、德洛矮人惊恐的呼喊，以及一道冷漠严厉、穿透昏暗的宣告：
“刀锋议会裁定，此区域存在高度危险性非法活动！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接受检查！违抗者，格杀勿论！”
“灰矮人守备队？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事态显然超出了妲可可的预料。她立刻放弃了抓捕德洛矮人的念头，示意莱茵跃上旁边低矮的屋顶侦察。接下来，便是一场在错综复杂的旧城区巷道、废弃矿车轨道和贫民窟天然形成的视觉死角中，与搜捕德洛矮人的灰矮人精锐小队之间，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捉迷藏。
幸运的是，这片旧城区面积颇大，地形复杂如迷宫，而守备队的人数似乎并不足以形成严密合围。几经危险的迂回、隐蔽的腾挪，他们终于从一个灰矮人未能留意到的、堆满废弃物的院落缺口，惊险地脱出了封锁区，朝着安全屋的方向潜行而去。
直到那扇厚重的泽克木门在身后紧紧关闭，熟悉的隔音结界光芒再次升腾而起，将外界的杀机与压迫感暂时隔绝在外，蕾米莉亚才觉得那一直攥紧她心脏的冰冷之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手臂似乎还残留着前不久喷溅上的、却已然冰凉的湿粘触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