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法抬头,看见一只羽色漆黑的乌鸦在凄厉嘶鸣声中远去,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怎么了,附近有什么情况吗?”前面的夏尔曼察觉她的脚步变慢,问话的同时继续保持稳定的步伐。
此时二人着便装行走在行人稀少的巷道里,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佩罗撒东北侧的一座小公园,昨天与克罗珊约好在那里见面。
“乌鸦是死神的使者,出现在今晚很难不被当作不详的象征吧。”
“或许是你因为紧张而有些敏感,暗中的小动作无论我们来之前还是之后估计都没有停过。”
“队长,你觉得卡列斯家族究竟想做什么?”格拉伏宁根发生的种种让莉法逐渐意识到,斯帕德伯爵的死不会是结束——甚至不是事实。
“要是能弄清这个问题,下一步就该是撰写总结报告了。”
所有一切都笼罩在谜团中,他们希望克罗珊作为伯爵的家属能带来一丝曙光;但夏尔曼也清楚,如果克罗珊真的掌握卡列斯家族不能被外界知晓的秘密,他们与克罗珊的接触随时可能触发敌人的高压线。
所以即使是他也不时握紧剑柄,随时准备应对躲在视线之外的暗影。在意识中,这些黑影带着一股与那天夜里袭击招待所的鱼人一样的潮湿、腐败的腥臭味,这种味道在海洋联合会成员身上从未出现。
在公园树荫下等了十多分钟,克罗珊与她的女儿出现时,夏尔曼松了口气。至少事情没有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非常感谢您您愿意抽出宝贵时间参与本次会谈。”他上前本想照例与克罗珊握手,对方的情绪却有些不稳定,目光在四处游移,似乎在害怕什么。见此,夏尔曼后退一步用手势请克罗珊坐在空地边缘的长椅上,等她平静一会才接着问:
“出行时庄园守卫没有为难您吧?”
“没有。”克罗珊摇摇头,“汤普尼被埃里克叫走了,而埃里克下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他们两个,其他人不会拦我。”
莉法:“看上去您对这二人有些忌惮,但他们真的敢对您做什么吗?”
克罗珊露出苦笑:“斯帕德早就不在了,我们孤女寡母,哪天死在‘贼人’手里其实也不会有人在意。”
“这未免也过于悲观了。”夏尔曼掏出一根卷烟,“可以吗?”
“请便。”
他吐出一个烟圈:“这里没有其他人,我就直入主题了。夫人,你是不是觉得早在很久以前,卡列斯家族发生了变化?根据上次谈话的表现,我估计时间点在建立制盐厂前后。”
克罗珊目光中掠过一抹惊诧:“嗯……其实我第一次察觉到异常是在米尔诺渔民抗议事件的时候。刚收到消息,我对斯帕德说那些人闹事是因生计所迫,归根究底也是我们格拉伏宁根的领民;制盐厂的收益固然不菲,我希望他能妥善解决受损群众的安置问题,这才是一个出色领主应有的表现。那天晚上,他也表示会综合考虑各方立场;但到第二天他从市镇中心回来的时候却彻底转变态度,声称那些渔民和水手是受到海洋联合会的蛊惑才起来造反,必须出重拳镇压。”
夏尔曼的思维运转着:“他弟弟的影响?”
“我不清楚,事实是我无力阻止米尔诺血案的发生。最让我伤心的是,自那以后斯帕德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疏远我和诺娜。自结婚以来,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即使公务繁忙,他也会抽时间带诺娜出去玩;可自那以后,斯帕德与家庭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即使回家,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闷在书房里……就是他死亡的地方。”
“也就是说,伯爵行为异常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也就是在这个期间,海洋联合会反而愈发壮大。那么在您看来,是不是埃里克与汤普尼二人需要负主要责任?”
克罗珊迫不及待地点头,她等待别人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是的。米尔诺血案后,斯帕德越来越依赖埃里克和汤普尼压制在领地内蔓延的反抗势力。埃里克这个人确实很能干,但我从他的行为中感受不到领主对领民应有的仁慈与公正,只是一味以暴制暴,让卡列斯家族在格拉伏宁根的名望每况愈下。至于汤普尼……他就是埃里克圈养的恶犬,打着消灭海洋联合会的幌子收刮民财让他在周围地区恶名昭著。我试着劝说斯帕德,可是……”
伯爵夫人抽出纸巾擦去眼角的泪水:“他说我一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凡是与怪物有染的无一例外全是应该消灭的恶徒,甚至放纵埃里克和汤普尼威胁我和诺娜……我曾经爱上的那个温和稳重的斯帕德已经死了,在绝望中我浑浑噩噩地度过最近的几年。然而,看到他尸体的瞬间,我并没有感觉到悲伤又或是解脱,将我压得喘不过气的石头依然丝毫未动。或许这是直觉吧,就像一个行尸走肉变成一滩彻底的烂肉也不会激起旁人一丝一毫的怜悯。”
夏尔曼接着问:“关于埃里克提议建造制盐厂的前因后果,请问您知道多少?”
“这我就不清楚了,最开始是斯帕德在晚餐上告诉我,埃里克设法从卡梅伦帝国买了一套过滤蒸馏设备,可用于增加领地收入。我平时不太关心参与领地治理,只有出了大事才会听到些风声。”
“伯爵死后,埃里克和汤普尼有没有限制您和孩子的行动自由?庄园里有没有您不能去的禁区?”
克罗珊双手扭在身前,咬着嘴唇,一副做心理斗争的表情。但很快她就下定决心,因为自她出门的一刻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难免有些犹豫。
“埃里克命令驻守地下仓库的家族亲卫,禁止我靠近斯帕德的遗体。他还要求我对外来的调查员提供一套特定的说辞,把所有嫌疑全部推到海洋联合会头上,是海洋联合会为了占领格拉伏宁根到处制造混论,甚至猖狂到刺杀领主。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很多人都是因为汤普尼仗着靠山横行霸道遭受欺侮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这两个恶棍正亲手把一批批民众推到联合会那边,再借着剿匪的接口变本加厉盘剥压榨。是他们毁了格拉伏宁根!”
夏尔曼本想继续抽烟,似乎感觉到什么把燃了一半的卷烟扔到地上踩灭。
“女士,我保证在所有真相水落石出前不会将您今天的话透露给任何人;说实话,您的勇气超过了很多人,我在以前的工作中时常遇到慑服于威胁最后白白送命的可怜人。如果您没有其他要说的话,本次会面就到此为止吧,您返回的时间过晚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问题。需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不料克罗珊却说:“我把诺娜带出来,本就没有返回的打算,在卡列斯庄园我们完全是他们案板上的鱼肉;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我们没有道理回去继续任人摆布。您是根特来的大人物吧,能不能把我们悄悄送到那边去?我相信在那里埃里克不敢有什么动作。”
“这……我倒不是大人物,但这个要求或许可以考虑。”夏尔曼想了想,让克罗珊回疑点重重的卡列斯庄园确实不合适,“我有一个提议,您和孩子先躲藏在招待所里,我会在前往根特的货运车队中增加一个车厢,你们就可以前往城市哨兵的驻地或者到东区的鹰眼酒馆寻求庇护。”
“真是太感谢了。”克罗珊右手抚胸向他行礼,“三天前第一次看见您的时候,我都以为您是皇帝陛下派出的特使。”
“哈哈,怎么可能。皇家特使过来的话,卡列斯家族必须遵守最高规格的贵族礼仪才行。”
天空余晖散尽,在街道上巡逻的士兵也消失不见,只有一些重要路口站着几个昏昏欲睡的阿玛尔帮成员。克罗珊对这些混混充满厌恶和不屑,她说阿玛尔帮本质上和海洋联合会一样是制造社会不稳定的黑帮——考虑到阿玛尔帮成员全是人类,他们渗透与破坏的范围甚至比联合会更广——现在成为卡列斯家族手下狐假虎威的打手,完全是埃里克·卡列斯青睐汤普尼这个爱拍马屁的暴徒的原因。
“有了当局撑腰,阿玛尔帮的混混暴徒更是肆无忌惮;我在家里不出门都能猜到,在现在的格拉伏宁根,比起海洋联合会,阿玛尔帮才是大部分民众憎恨的对象。”
克罗珊怀着复杂的心情说出这段话,她对民众仇恨的目标也包括她自己心知肚明。
一行人距离招待所只剩一条狭窄的小巷时,夏尔曼忽然抬起手示意其他人停下。
“莉法注意保护好非战斗人员。克罗珊女士,情况危急时请务必听从莉法指挥。”
又是海水混合着铁锈的腥甜味,前方的黑暗宛如活了过来,在视野边缘翻滚涌动。他们朝后退了几步远离路口,可能是知道猎物已经警觉不会踏入陷阱,躲藏在巷道里的鱼人一个接一个从阴影中走出。
“呜,有怪……”诺娜被皮肤上淌着粘液的丑陋鱼人惊吓,但受到良好教育的克罗珊是聪明的女人,第一时间捂住孩子的嘴。
鱼人们没有立刻发起攻击,而是分成两组散开,拱卫着最后出现在中央的身影。翻滚的黑气遮住了它的脸庞,只知道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子,额头上裹着围巾,下方两个猩红色光点闪烁,尤为瘆人。
“看来不是堂堂正正的骑士决斗,而是冷酷血腥的黑暗搏杀。”夏尔曼拔出佩剑,“胜利者获得一切,败者的遗骸在太阳下次升起后成为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垃圾……呵,只有在太阳的背面,在漆黑无光的夜里,世界才会露出它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