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间”由一个直角形单层平房、角落里的茅草储物间和左右两边各一片架有魔法透光布的田亩组成;同之前的客栈一样,此刻它漆黑一片静谧无声。
舒洛和珞茜都注意到竹片扎成的篱笆下有感应魔法在运行。篱笆只有三尺高,但若贸然翻越会触发警报,里面的人很可能会以为边防军找上门,从而从秘密通道逃离。
于是他们绕到院落正门,舒洛依照掌柜告知他的暗号用一次、三次慢速、两次快速,隔二十秒后再两次慢速的节奏叩击门扉。
一阵微风吹过,让夜空中遮蔽弦月的乌云稍稍移开,几缕的银白月辉穿过云层缝隙洒落到门后的身影和那陈旧得褪色的灰蓝色长袍上。
“只有你们两个?”视线越过珞茜肩膀扫了眼空荡荡的路面,掌柜用沙哑的声音问,“瓦伦蒂娜呢,如果她没来,应该会托你们捎份情况报告才对。”
“瓦伦蒂娜再也不会回来了,却没来得及告诉我们任何事。”
“……”掌柜陷入一阵沉默,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片刻后他才开口“先进来吧。”
“自从研究院和里皮宁家族的人在客栈附近频繁出没,我就知道你们多半遇到了麻烦。但我确实没有料到瓦伦蒂娜会死,这些年的艰险她都有惊无险闯了过来,我们都说她吉人天相,有九条命呐,怎么会……”点燃油灯,坐在地下室中央的方桌旁,掌柜的语调才带上悲怆。
“她独自在斯帕瓦谢村值守时遭到维瑟兰偷袭,也许九条命也不够用。”
“原来是他,难怪。”掌柜听了斯帕瓦谢村的经过,闭目调息片刻,再次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巴里蒙特团长的选择没有错,维瑟兰处心积虑夺取密钥,最关键的目标必然是赫利海姆的王宫地库。当下库赫莫地区的王国驻军已经被他假借宫廷的名义调用,我们在这里夺回密钥难如登天。既如此,不如前往王都,揭穿他和天龙会之间的勾当,争取到王国大部分贵族的支持。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周旋的余地。”
“我知道,但我依然希望你能协助营救茱利安。”
“为什么?”掌柜盯着舒洛的脸,上面尽是坚毅与决心。
“即便没有正式的盟约,只要她视自己为我们的一员,愿为团队倾尽所有,”舒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那么,作为这支队伍的领袖,我的责任就是——在一切可能耗尽之前,绝不放弃任何一人。除非,是她自己选择离开。”
“......好吧,我...接受这个理由。”掌柜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掠过一丝追忆与感伤,仿佛被某些尘封的遗憾触动。他不再纠结于舒洛是否证明了救援茱利安在全局上的优先性,而是拿出一块徽章。徽章呈齿轮轮廓,银蓝双色,边缘环绕一圈荆棘刻痕,中央则是一把置于五角星之上的钥匙——这是拉布罗德研究院的标志,却与舒洛半月前初入研究院时,在那两个纨绔子弟胸前看到的徽章有所不同。那时的徽章图案,是一只眼瞳中倒映着权杖。
“主公正往奥卢省增派人手,应对天龙教的劫掠。明天下午,你们持此徽章即可调动他们。”
珞茜问:“那你呢,继续待在这里?”
“是。”掌柜的声音平静无波,“我的存在,就是做主公在暗处的眼睛,收集并传递每一丝风吹草动。即便这具躯壳在黑暗中腐朽,也会有新人接替。但这岗位,必须时刻有人坚守。”
经过连续数日的奔波再加上斯帕瓦谢村的两场战斗,即便是舒洛都感到些许疲劳;珞茜的脚腕和小腿更是酸痛到麻木,来花语间的路上舒洛时不时需要背她经过比较崎岖的地方,不然随时可能脚一软栽倒在地。
因此即使他们对茱利安的境遇非常忧虑,在花语间整洁干净的床榻上休息九个小时,再吃上一顿用储备粮制作的禽肉蔬菜沙拉的休整流程依然不可或缺。
……
四月份的第二天,天空中的云层在极北之地高低起伏的大地投下一片片阴影,时阴时晴、气温相对回升,刮过的风仍有些凉意,至少不再如刚逝去的冬季那般冰寒刺骨。下午时分,距离库赫莫西北方九里距离的埃利霍托沃山接近山顶的一座修道院中,被爬山虎覆盖的窗棂和烟囱正冒出缕缕白雾。若有旅人恰好经过,定能嗅到那股有别于周围花草枝叶的湿润而苦香的气息,并疑心这个被废弃多年的建筑是否被教会悄然启用。
修道院内,青石地面布满裂纹凹坑,显然久未修缮;然而,在位于最中央的宽阔礼拜堂中另有一番风景。风化垮塌的雕塑与桌椅碎片被扫到墙边,原本供奉台的位置被一张方正厚重的檀木桌取代。木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一个披着棕色夹克、穿黑色衬衫与长裤的男人正用火焰石给茶壶加热,那股白雾的源头正是此处。
“我说怎么四处看不见人影,原来是你闲得在这里摆弄茶叶。”走廊出口位置的彩瓦碎片被踢开,舒洛和珞茜踏入礼拜堂,空气中飘荡的独特气味,瞬间让他们明白了白烟的来历。
“嗯。”利亚德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曾去过一趟东夏。听闻那江南水乡气候温润,所产茶叶尤为盛名,每年上品皆入贡皇室。我便带了些回来。”他放下杯子,自嘲地笑了笑,“平日俗务缠身,难得清闲。今日忽起雅兴,想品品这名茶滋味,可惜不得其法,未能领略其中真味。”
“好茶、好水、好器皿、好手艺,四者缺一不可。”舒洛走到利亚德对面落座,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叶,“叶形挺秀,色泽翠润,确是上品。可惜你熬煮过久,茶中苦味尽出,反倒掩了清香。”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阁下,为我演示一番这正确的烹茶之道?”
利亚德虽然这么说,并未观察舒洛的动作,依旧保持着上半身斜倚、右手搁在桌面握着茶杯、左掌按着长椅的姿势。视线越过桌面,落在地面远处——一株从石板裂隙中挣扎而出的马齿苋,正沐浴在天花板破洞漏下的一束阳光里。尽管因养分匮乏而低矮瘦弱,那株小草却焕发着一种蓬勃不屈的顽强生机。
舒洛倒掉壶中残茶,重新从修道院后方的泉潭汲一壶清水,小心地加热到接近沸腾、壶底气泡初涌时,再撒入茶叶,一边维持温度一边轻轻摇晃,最后倒入盘里的瓷杯中。但见茶水呈清澈的淡绿色,芳香沁人心脾,再无半分之前的苦涩。
利亚德拿起杯子呡了一口:“初入口温润平和,细品之下,一缕清新甘甜悄然萦绕舌尖,如清泉涤荡肺腑。果然好茶,好手艺。”
他示意珞茜也过来喝一杯,但后者显然对这种清淡饮品兴趣缺缺。她灌下一大口,却没体会利亚德说的那些门道:“忙活这么久就为了这种和白水没多大区别的东西,值得吗?”:
“我结识的几位东夏强者,皆好清茶而厌烈酒。”利亚德的目光似乎仍停留在那株马齿苋上,“他们言道,茶道之要,绝非仅为一杯佳茗,更在于修心养性。无论情势何等急迫,工序不可缺,动作不可乱。惟其如此,方能臻至‘衡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境。以此破除贪、嗔、痴、慢诸般心障,感悟天人合一,道心澄澈。纵使强敌如雷霆怒涛,亦不足惧。眼下黑云压城,或许正需片刻清茶时光,浇灭心中焦躁之火,方能在这将至的狂风骤雨中安之若素。”
他站起身,面向舒洛:“我知你心急如焚。但能陪我饮完这盏茶,足见心性不凡,是能成大事者。也罢,我便再助你们一臂之力。”
不等舒洛回话,珞茜已经按捺不住:“终于说到正事了!但这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因为所有效忠于我的研究会探员已经全部转入地下,现在能在拉布罗德王国境内快速移动的只有我一个。”
“啊,为什么?”
“维瑟兰在夺取金鸢花骑士团保管的密钥时——不,甚至更早之前——他就向库特兹巴·摩尔暗示,两把钥匙碎片都已落入天龙会之手,而原因正是王国内部出了奸细。果不其然,惊慌的国王立刻在王都实施戒严,并派出王宫禁军,挨家挨户大肆搜查。”
舒洛眉头紧锁:“真假掺半,恶人先告状!天龙会确有内奸不假,但维瑟兰向国王‘示警’时,利用的恰恰是‘灯下黑’——他自己反而成了最不被怀疑的那个。国王慌乱中调走禁军搜查全城,致使王宫防御空虚,正好给了维瑟兰可乘之机。好一招一石三鸟!”
利亚德点头:“分毫不差。事已至此,赫利海姆的棋局已非我能掌控。贸然现身,无异于引火烧身,不如静待转机。如今在国王那颗...嗯...不甚灵光的脑袋里,”他略带嘲讽地顿了顿,“嫌疑最重的,除了巴里蒙特,恐怕就是鄙人了。”
珞茜惊讶道:“巴里蒙特?糟了,他正火急火燎往王都赶,岂不是……”
“嗯,效果差不多和一盆水浇到滚烫的油锅里差不多吧。”利亚德淡淡地说,“不过,你们与他同行过,当知此人外表看似放浪形骸,实则自有章法,绝非易与之辈。眼下,我们还是先专注于茱利安小姐的事。对了,舒兄,你可知当初维瑟兰为何收她为亲传弟子?”
舒洛:“这倒没听她提起过,也许是由于她的魔法天赋出众?”
利亚德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她的资质究竟如何?可算得上你生平仅见的天才?值得一位传奇强者耗费宝贵光阴,亲自收为弟子吗?”
“......我想,恐怕还够不上。”舒洛沉吟片刻。茱利安年方十九,魔力等级三十八级。她加入他们的目的,正是寻求突破魔导师瓶颈的契机。这等天赋,在十几万人口的小城邦自是耀眼新星。然而,对于坐拥六百万人口的拉布罗德王国,即便不是年年都有,至少十年内也总会出现几位类似的人才。要说惊艳到能让传奇强者破格垂青,一路开绿灯,怕是不至于。
“莫非他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正是。”利亚德手一拂,桌上的茶具瞬间消失于储物戒指中,“幸而,我的使魔已探知维瑟兰一具分身的下落。待见到他时,一切自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