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一团淤塞的黑血猛地涌入喉间，剧烈的咳嗽让茱利安自昏沉中再次苏醒过来。但这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有那血红色的不详光芒，而是拉布罗德王国北部的巍峨群山。覆盖着红松与冷杉的险峻山岭在蒸腾缭绕的雾霭中若隐若现，一阵清冽的山风拂过，稍稍驱散了被困于灵肉炼成阵时那如影随形的压抑与绝望。
“别说话，也不要急着站起来，先确认你的四肢恢复没有。”舒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揽住后背将茱利安轻轻躺放于铺在地面的床榻上。她的意识仍是一片混沌，只能下意识地去梳理脑海中那一团乱麻般的混沌知觉。一股微弱的暖意正从手脚末梢艰难地回流，预示着生机正在缓慢复苏；然而，若要如臂使指地驱动它们，却仍是遥不可及。
“哼，还算你有良心。”茱利安本来想表达感谢，却又微妙地感觉如今已经不再需要说那些客套话，“再来晚些，你们怕是就要对上我的‘仿制品’了。不过对你来说，想必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
“哇，你这家伙，亏得我们从库赫莫开始两天没日没夜地赶路，结果一点感激都没有吗？”旁边的珞茜对茱利安的态度十分不满。
“我有什么可感激的？要不是本小姐当初在斯帕瓦谢急中生智，你们连脱身都难！”茱利安吃力地微微支起身，将头轻轻枕在舒洛的膝上，淡金色的微卷长发如瀑般垂落，散在他的裤管，“有没有受伤？”
“没有。”
“嗯，那就好，后面的日子可全靠你了。但……”
“没想到维瑟兰当初破格将你收归门下，看中的竟是一具完美的傀儡素材，对吗？”
茱利安偏过头，打断她的利亚德正从通向这里的山路上走来，一身深棕色皮夹克、黑色长裤与皮靴的利落打扮，愈发衬得他深藏不露。
“原来是你，怪不得连维瑟兰都不得不放弃。”
“不，你误会了，击退维瑟兰的是舒兄。只不过灵肉炼成阵的特性有点麻烦，需要我稍微帮一把。”利亚德走过来握住茱利安的手腕，“治疗效果算比较理想，至少肢体肯定能保住。虽然灵敏度不一定能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但可以用其他办法弥补。”
“那可真是感谢，但我现在可付不起医疗费，账就挂我爹那吧。”
等珞茜给茱莉安喂了一些面包和淡水，利亚德看她伤势稳定后，迫不及待地要启程离开。
“我得先走一步前往王都。今天是四月九日，赫利海姆的局势与上周已是大为不同，我需要一些时间汇总情报，侦察各方势力动向，必要的时候为巴里蒙特提供掩护。毕竟不像舒兄你，他真有可能做出并非基于理性的过激行为。”
舒洛微笑着说：“我们知道你是大忙人，能抽出这几天帮茱利安脱离险境就足够了。”
“呵。”利亚德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如果要参加下一场战斗，茱利安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当下维瑟兰的最终计划已经启动，奥卢省内又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目标，附近不太可能出现高威胁性的敌人，你们把控好节奏慢慢赶往赫利海姆就行了。到时候如果有再次会面的需要，我的人会给你们发送信号。”
“等等。”见利亚德就要离开，舒洛叫住他，“王宫秘库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起如此歹心？以他深受国王倚重的宫廷法师身份，想要拿到珍宝应该不是难事。”
利亚德点点头：“好问题，这和我一直好奇的维瑟兰作为尊贵的传奇法师为什么自降身份给库特兹巴打工是一回事。根据已有线索，最大的可能性是王宫秘库中的并非单纯的宝石财物、古代遗器乃至神赐，而是比那些更加强大、更难控制的存在。我尚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从维瑟兰的动作与神域之塔的出现高度同步看，两者之间多半有密切联系。”
他迈开一步，又回头叮嘱道：“我知道你实力不俗，但局面尚未明朗前，我不建议你们贸然进入神域之塔，那里面的危险即便是我也难以预料。”
“唔，头有点疼……”方才对话中的信息量太大，让茱莉安有些无所适从，她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总之我们下一个目的地也是王都对吧？也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
“恐怕这次国王不会欢迎我们。”舒洛沉声道，“你好好休息，等到走路无碍，我们也前往漩涡中心，解明所有谜团。”
……
稍早之前。
位于浮冰海湾东北侧岸边的赫利海姆，来自西南方的温暖湿润海风将城中积雪消融大半的同时，又不断卷起飘在海面上的碎冰，不断拍打在五尺高的石砌防波堤上。天空中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几束稀薄而苍白的天光偶然刺破云隙，却对驱散那笼罩全城的、令人窒息的潮湿与沉闷毫无助益。
曾经人声鼎沸的广场与市集冷清空旷，少数路过的行人裹紧衣袍，沉默地从街道一头指向另一头，唯恐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招来致命的罪名指控。与城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都城墙和塔楼，执勤的哨兵数量是平时的两倍，几条主要街道上也时常有三名王宫禁卫带领十二名士兵组成的巡逻队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每一个角落。
拉布罗德王宫在城市东侧的提姆之丘上巍然耸立，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俯瞰着下方错落的城区与波涛翻涌的浮冰海湾。由洁白巨石砌成的尖塔在晦暗天光下显得格外冷峻、孤高，仿佛要与天际的阴云相接。
宏大宽阔却带着几分萧瑟的王座厅内，壁炉中燃着熊熊火焰，共同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浓厚水汽，但国王库特兹巴·摩尔的心早已被恐惧牢牢攫住。
“金鸢花骑士团的钥匙就这么丢了？”国王的手指神经质地捻动着那份加密的魔法羊皮纸，“在关键时刻团长巴里蒙特和他最精锐的前锋小队失去联系？这是在开什么冷笑话吗？”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王座上弹起，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王冠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歪斜。他在铺着厚厚北极熊皮绒毯的高台上来回踱步，华丽的丝绒长袍下摆不安地扫动着。
“算上希特马克学院那次！一个不知从哪个阴沟里冒出来的天龙会，区区流寇，竟能接连两次从王国警卫的眼皮底下盗走密钥！废物！都是一群尸位素餐、只会骗取孤之饷银的饭桶！”
库特兹巴的心不规律地剧烈跳动，恐惧的冰寒正不受控制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陛下，请保重身体，莫要过于焦虑。”
玉石立柱投下的浓重阴影仿佛蠕动了一下，一位身着朴素深灰长袍、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悄然步出，兜帽下的双眼如无底深潭，正是王国民众熟悉的宫廷法师维瑟兰。和往常一样，他略去了所有臣属的礼节，径直立于厅堂中央。
“大师，你终于出现了！到底是什么研究如此重要，要是再拖下去王国形势危如累卵了！”看见维瑟兰，库特兹巴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最后一把钥匙就在王宫之中，只要您愿意出手，一定不会让歹人得逞的，对吧？”
“我自当全力以赴。”维瑟兰手中华丽程度不下于国王权杖的法杖自动飘起浮在他面前缓缓旋转， “陛下想必看得分明，天龙会能接连在希特马克与库赫莫得手，绝非寻常盗匪所为。区区一个土匪群体，为什么能在我国卫兵眼皮底下如无人之境？根据老夫观察，这所谓的天龙会根本不是外面来的贼人，而是王国内部觊觎王位的野心家饲养的恶犬，为的正是对王国发起攻击却又得以置身事外！”
“陛下，王宫的高墙固然坚不可摧，但它能防得住来自墙内的匕首吗”，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变得更具穿透力，“希特马克学院和金鸢花骑士团本是王国引以为傲的明珠，贼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瓦解。那么王宫内呢？陛下，难道你能保证，与天龙会勾结的人只有特莫尔和巴里蒙特吗？”
维瑟兰前进一步，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库特兹巴的脸：“恕老夫直言，那些曾在王位斗争中失势、被远遣边疆的宗室旁支，难道就毫无怨怼之心吗？譬如.……此刻正于东海岸手握重兵、与露西亚帝国对峙的特里格罗亲王？”
库特兹巴停下脚步，身体微微颤抖，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张模糊却带着熟悉感的面孔，在黑暗中露出狞笑，将手伸向王宫秘藏的最后密钥。
“那…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国王的声音干涩无比，充满了茫然与无助。
维瑟兰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他微微颔首，语气沉痛而决绝：“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既然坚守可能意味着最终的失守，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他压低声音，虽然此刻王座厅内只有两个人：“地库中的‘国之重器’，绝不容有失。据老夫所知，常规打开方法需要集齐三把密钥再用特殊工艺进行组装，但如果使用一种只有王族通过王国权杖施展的秘术，可以只凭王宫里的钥匙打开秘库，这一点我想陛下应该比老夫更清楚。”
“既然密钥可能守不住，不如趁其尚未被夺，由陛下您…抢先开启地库，将其中最核心、最珍贵的宝物先行转移至一个唯有您知晓的绝对安全之地。如此一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三钥尽落敌手，他们打开的也只是一座空库！陛下的珍宝得以保全，反贼的阴谋也将落空，届时我们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而这一切，必须在绝对机密中进行，知晓者越少越好，方能避开那无所不在的‘内应’之眼。”
“当然，此乃老夫一己之见，最终圣裁仍在陛下。即便陛下决意固守，老夫也必当竭尽所能，护佑密钥周全。”
“抢先转移？确实不错……”库特兹巴呢喃了一会，这个想法大胆而疯狂。但在一片绝望的恐慌中，这似乎是唯一一条能保住最后希望的路径。维瑟兰的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尤其是那个看不见的“内应”，让他觉得王宫中再无一人可信，唯有眼前这位“忠臣”在为他殚精竭虑。
然而国王忽然猛地摇头：“不行，父亲说过秘库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维瑟兰发出一声叹息，但也没多说什么，退回黑暗中消失不见，只留库特兹巴一人站在王座前面对地毯上晃动的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