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抵达约定好的赫利海姆南城门,此处的城防军依托塔楼的应急防御结界,仍在苦苦支撑着附近最后一片狭小的安全区。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警戒,士兵们起初以为是逃难的市民;一名早已接到通知的军官迅速认出了三人身份,随即引领他们前往位于塔楼深处的临时指挥所。
指挥所是一个深埋于地下、终日不见阳光的长方形房间。或许是无法感知昼夜交替的缘故,里面的时光仿佛依然凝固,将地面上的末日景象隔绝在外,形成一片安静独立的避世孤岛。
昏黄的油灯光芒洒落在桌案上一本本泛黄的档案卷宗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灯油、陈旧墨水和干燥纸张混合的气味。舒洛等人进门时,一位头发已半白、身躯却依旧如古松般挺拔、披着深绿色将帅军装的老人,正背对着他们,沉默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王国省份地图。
“就在不到两个小时前,你父……泰斯赫斯侯爵,刚从我这里离开。”斯坦尼斯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身,省去了最基本的礼仪和寒暄,就好像剩下的时间只能用小时甚至分钟计算。
“这……”茱利安其实不太愿意再去思考关于泰斯赫斯的事,侯爵本人的行为早已彻底将父女情分践踏殆尽;但名分终究还在,过于直白地表露敌意有违贵族的道德准则,“他……有没有透露维瑟兰所谓的‘宏大计划’?”
“泰斯赫斯声称,他们才是以让这个世界存续下去为最终目的的一方。利亚德·普里维拉则是要让一切归于虚无。”
“哼,事到如今他还在大言不惭地招摇撞骗!”珞茜完全无法理解,在目睹了被毁灭的赫利海姆惨状后,究竟是多么扭曲的心智才能让泰斯赫斯说出那样的话。
“那么您是怎么看的呢?”舒洛问道,作为来自后世的人,他多多少少对这位数次以少胜多击败露西亚帝国大军的战争英雄抱有敬意,毕竟布伦纳斯联邦东南边境的一个省至今仍以他的名字命名。最顶尖的统帅往往拥有洞察敌人本质的非凡直觉。
“我?只是一个本欲告老还乡,在赫利海姆安度残年的老头子罢了,不曾想竟会亲眼见到神话中的灾厄再度降临人间。”斯坦尼斯的声音平稳而低沉,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或许用人类社会的准则去评判超自然伟力本身便是一种谬误;但我们为了生存,亦会采取力所能及的手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譬如这座斥巨资修建、以圣域级强者为假想敌的城墙防御结界。我告诉泰斯赫斯,无论背后有多么听上去神圣崇高的理由,此处乃是王国最后的堡垒,任何敢于攻击它的存在,便是我的敌人。 ”
“我完全理解您的立场与坚守。”舒洛微微点头,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足,“此地的结界固然强大,但若放任维瑟兰在神域之塔继续推进他的疯狂计划,恐怕最终的消亡仍难以避免。为了保存未来复苏与重建的星火,我们需要您的协助,以阻止更大的灾难。”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不妨更加坦诚一些。”苍鹰公爵慢慢地坐到长桌后面的椅子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我知道你对拉布罗德的未来并不感兴趣,但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利亚德·普里维拉是否真的打算毁灭王国?如果是,在你看来,这是正确的吗?”
“喂!那分明是敌人挑拨离间的蛊惑之词!”珞茜忍不住插话,“利亚德副院长从未亲口说过那样的话!”
“关于他的最终目的,我尚无法确定。”舒洛却并未直接否定,他的回答谨慎而客观,“但至少迄今为止,他的每一次行动都保护了更多无辜民众,避免其成为维瑟兰野心的祭品。仅就这一点而言,他的立场与我们一致。”
“那么终结世界有没有可能也是守护的一种手段?”
“这怎么可能!”茱利安不假思索地反驳,“若生灵死尽,一切文明痕迹皆归于无,不就是什么都没守护得了么?”
舒洛还在思索斯坦尼斯话语中的机锋,王国西北军区司令用及其细微的声音呢喃了一句:“除非,打从一开始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错误。”
“您刚刚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从语气和表现看,泰斯赫斯没有说谎,他是发于内心地认为自己所为是为了保护世界。但问题在于,侯爵要延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斯坦尼斯目光扫过风尘仆仆的众人,拄着拐杖站起来,对茱利安说道:“跟我来吧。不管对他有多大意见,你也是泰斯赫斯的女儿,至少要亲眼见证他的最后一刻。”
公爵将众人带到塔楼最高层的瞭望室,从这里借助望远镜能看到南城门外约五里远的位置,一场激烈战斗正进行地如火如荼。爆炸光芒闪烁,腾起的大片砂尘中,屹立着一个巨大、形状有些熟悉的三头硕大黑影,它不时喷出大股漆黑毒雾,又张开大嘴咬向地面发起攻击的骑士,在大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
“咦,那是我们在斯帕瓦谢遇到过的龙血蛇蜥!”茱利安一眼就认出视野里的黑影是什么。
苍鹰公爵点头:“泰斯赫斯、拉夫勒和一个自称维瑟兰传人的男人来找我的时候,巴里蒙特带领金鸢花骑士团恰好赶到。在我的要求下,他们把了结恩怨的地点放在城外,给赫利海姆的居民留下最后一点栖身之地。茱利安,你想去亲手谱写泰斯赫斯的结局吗?”
“我……”茱利安右手轻扶胸口,迟疑了一小会,但眼神很快变得坚定,“不,如今肯定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去完成。”
“既然如此,”斯坦尼斯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他从军大衣的内衬口袋里取出一卷略显陈旧却标注详尽的地图递向舒洛,“那就前往你们该去的地方吧。利亚德·普里维拉想必已快准备就绪了。”
舒洛伸手接过地图。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羊皮纸卷的瞬间,怀中那枚源自银月之森的星彩石,忽然微微一颤;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自发流入石中,旋即悄然隐没,仿佛只是刹那的错觉。
临行时,舒洛经过瞭望室门口,转身,以指尖轻触眉梢,向这位坚守到最后的老将行了个标准、传承了数百年未曾变化的军礼。苍鹰公爵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与难以言喻的欣赏;他那张被岁月与战火刻满痕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打破了此前所有的凝重与沉郁。
“年轻人,你以前也在部队待过?”他感慨道,又想起以前的峥嵘岁月,“如果你们早十年来,就能亲眼见证我用三个机动纵队连续穿插击溃露西亚帝国一个半兵团的奇迹了,那才是军人应该书写人生篇章的地方。”
舒洛没有回答,只是放下了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斯坦尼斯也没有期待答案,他摆了摆手,仿佛挥散了那段尘封的辉煌记忆,恢复了那位镇守孤城的老帅应有的沉静:“时间紧迫,抓紧行动。至于我这把老骨头……就再留在这里,多陪一陪下面那些因面临不可抵抗力量恐惧又迷茫的民众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