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行走在空旷、没有参照物的虹彩光桥上，四周空茫无际，唯有脚下凝成实体的光芒带来似有若无的实感。下方的海面和来时的神域之塔，皆隐没于灰蒙蒙的雾气之后，他们仿佛正踏足于世界的间隙。
“那里就是巡天者圣所了吧。”茱利安望向光桥尽头，一座圆盘形的浮空岛轮廓在氤氲光晕中逐渐清晰，其底部悬垂着几层与神域之塔风格一致的环形外壁与光桥相接。一行人接近入口的瞬间，几道黑色身影浮现，堵在前方。破烂肮脏的斗篷下露出干瘪灰暗的皮肤，淬毒的匕首划破空气，带着一丝腥甜的死亡气息。
“维瑟兰制作精英单位的失败品，通常当作炮灰使用。”不等珞茜和茱利安吟唱咒语，利亚德立于原地手指微动，数个机关人偶从他身后的阴影中跳出，刀光闪动间，几个怪物已化作散落的残骸，“只安排了这点杂兵，看来他打算将所有底牌留在最后，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踏上通往浮空岛的台阶前， 利亚德蓦然转身，他那双仿佛能洞穿虚实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茱利安身上。
“决战在即，是时候揭开最后的幕布了。尤其对于你，茱利安·伯尼，作为此刻站在这里的唯一一个拉布罗德子民，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呃……”茱利安被突然抛出的问题弄得一愣，“你突然这么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比如，舒兄和珞茜究竟来自何处。你以前肯定思考过，只是出于维持关系的需要没有说出口。”利亚德盯着她的脸，“你的猜测是什么？”
“这……”茱利安移开视线，“我偶然听到过舒洛和珞茜在房间里的谈话，他们好像是来自一个名叫‘极北之地’的地方。王国地图上并没有这个名字，我就当作是科林霍夫那边的一个乡野别名了。”
“茱利安，极北之地实际上就是指的这里，不过那是距今千余年之后的称呼。”舒洛拍了拍茱利安的肩膀，“我和珞茜来自遥远的未来，那时候拉布罗德王国已经被埋入历史的故纸堆中，浮冰海湾北岸唯余零星聚落。”
“哎？这……是真的吗？”茱利安惊讶地瞪大眼睛，尽管翻译卷轴早已消除语言上的障碍，舒洛话语中的含义，依旧让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茫然。
“当然。”利亚德点头，“得益于神域之塔——不，现在应该叫‘降临之根’更加恰当——的存在，可以让本该被证伪、湮灭的可能性得以短暂覆盖在真实的世界上。用一个你能理解的比喻，相当于在一幅古老的油画框中再插入另一幅画，遮蔽原本的内容。”
茱利安低下头，金发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声音轻得仿佛自语：“你的意思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那幅……用来覆盖真迹的假画？”
“正是如此。在那幅‘真迹’中，此刻的你多半已成为维瑟兰手中的活体傀儡。”
“利亚德，有必要特意说这种事情吗？”舒洛皱起眉头。
“抱歉，但我希望茱利安能尽快理解局面。我刚刚说过，茱利安是当下唯一一个拉布罗德原住民，我们很可能会需要她的帮助，但前提是她得知道应该帮什么。”
“我明白了……”茱利安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眸中虽仍有波澜，却多了几分决然，“你们想要摧毁降临之根，这与毁灭这个世界无异。现在，我总算明白泰斯赫斯为何会说你的目的是‘虚无’了。”
“如果在三个月前，我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止你们。可是……”她望向舒洛：“我已经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相信你。即便……即便代价是让这个世界终结，你也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更何况，以我对维瑟兰的了解，若真是他创造了此地，其动机也绝不可能是为了给予我们幸福。”
“您非常敏锐。”一旁的哈辛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维瑟兰接下来的计划，正是让降临之根彻底显现、完全‘盛开’，使这幅虚假的画卷永久覆盖底层的真实。在正确的历史进程中，拉布罗德王国虽因战乱与动荡而衰落，但无尽群峰以西的古斯塔夫王国将接过火炬，成为北地文明新的明珠。可若让当前这条世界线延续，拉布罗德、古斯塔夫、科林霍夫乃至更遥远的国度，都将在‘降临之种’的侵袭下走向灭亡。倘若维瑟兰强行将此路径定义为唯一的事实，舒洛先生所处的世界，亦将因逻辑的断裂而崩毁。”
“‘维瑟兰想要的只是拉布罗德的尸体……’我知道了。”茱利安握住舒洛的手腕，“我们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动身吧，前往最后的战场。”
“可是……” 珞茜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圈微红，“打倒了维瑟兰，茱利安岂不是要回到原本的……”
“傻瓜，这算得了什么。”茱利安微笑着给珞茜一个拥抱，“我现在能和你们一起站在这里，已经足够值得骄傲了。为了一时苟延残喘而歇斯底里地挣扎，多狼狈呀。”
……
“对了，说起来你刚才提到‘我是唯一的拉布罗德人’。”走在通向浮空岛的旋梯上，茱利安逐渐梳理之前利亚德的话，“尽管来历不明，至少维瑟兰总该是这个时代的人吧？”
“这个问题目前尚无定论。”利亚德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答道，“维瑟兰在历史上的确担任过拉布罗德王国的宫廷法师，但我无法确定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不是记载中的维瑟兰；只是直觉告诉我，如果答案为肯定，那这趟行程未免过于简单了。”
“哦，那你是谁呢？和舒洛同一时代么？”
“不，我们之间，也隔着不算短暂的时光。至于我的身份，在接应你们进入王都时，便已告知舒兄了。”
“哎？有吗？”珞茜惊讶地眨了眨眼。
利亚德没有回答。众人已穿过旋梯尽头的出口，真正踏足了浮空岛的土地。
视野所及，一片死寂的苍茫。除了岛屿中央那株违背常理、参天而立的巨树，四周唯有断壁残垣，破碎的瓦砾间，偶尔能瞥见埋藏其下的、已失去光泽的圣裁庭徽记与祭祀银器。大地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连生命力最为顽强的葎草与刺荀都踪迹全无，仿佛一切生机都被某种力量彻底抽离。
就在他们朝着巨树行进途中，珞茜忽然在小径的拐角处停下脚步，目光被一尊简陋的雕像牢牢吸引。
“这是……？”茱利安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雕像由冷杉木粗糙雕成，面部涂抹着色彩浓烈、风格粗犷怪诞的颜料，与周围环境的格调格格不入。
“这是我们驼鹿部族的雕刻。”珞茜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雕像冰凉的面颊；绕到侧面，果然在不易察觉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对称的鹿角标记。
“你们部落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奥洛夫族长留下的……”
“可以这么说，但实际情况，或许与你想象的有所不同。”一个沙哑、低沉，让茱利安瞬间脊背发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只见不远处的废墟阴影中，悄然立着一个身影。他笼罩在深黑色的兜帽长袍下，右手拄着一根逾六尺长的枯萎树杖，左手则托着一本单薄、封面布满褶皱的古老书册——这正是拉布罗德王国臣民再熟悉不过的，宫廷法师维瑟兰的形象。
“维瑟兰！”
出乎意料的是，双方并未立刻剑拔弩张。尽管珞茜与茱利安已瞬间进入战斗姿态，维瑟兰却只是静静地伫立原地，如同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唯有舒洛敏锐地感知到一丝异样——在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灵觉中，眼前的“维瑟兰”更像是一团弥散在空间中的、边界模糊的迷雾，而非一个确切存在的实体。
“那位来自未来的勇士，在踏入此界不久后，便察觉到此地乃是所有异象的源头。”维瑟兰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其敏锐与勇气，确为人中龙凤。可惜，他的命运早已被铭刻于‘预言’之中，只能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因此，无可避免地，他作为来自主位面的珍贵‘材料’，化为了支撑这个世界的支柱之一，让‘祂’的事实编纂，得以成为可能。”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快把族长放出来，不然立刻让你好看！” 珞茜无法理解他话语中蕴含的复杂而黑暗的隐喻。
利亚德瞥了眼旁边的舒洛：“你应该知道‘预言’吧？”
“当然，记载了过去至未来一切命运的《创世纪》，与主位面一同诞生，位阶凌驾于诸神之上的至高圣物。”舒洛的目光落在维瑟兰手中的书页上，“据我所知，编织命运的权能，归属于其第一分卷——《创生之书》。而这本书，目前正掌握在地狱主宰之手。也就是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阵冷风吹过，带动碎石在地面翻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无论是不是维瑟兰，你一定是阿斯蒙蒂斯的爪牙。”利亚德的声音骤然转冷，一柄接近两尺长的折扇无声地滑入他掌中。那折扇材质不明，泛着幽冷的光泽，茱利安还是第一次见他亮出此物“真正的维瑟兰在哪里，你又为什么不会承受世界意志的排斥？”
“呵呵，答案不是早已昭然若揭吗？我即是维瑟兰。”对面的身影微微抬头，绘有椭圆眼眶图案的兜帽下射来漆黑如墨的目光，“在一开始，我将记忆传输给这个维瑟兰时，概念同步便已完成，不分彼此。无论过去还是未来，维瑟兰就是施莱歇，施莱歇就是维瑟兰，第七大公的化身本就存在于拉布罗德的历史中。”
霎时间，浮空岛上风云突变。上空祥和的云层被狂乱的气流撕扯，昏暗的天光下，岛屿中央的巨树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再度疯狂膨胀，宛如一根支撑天穹的邪异柱石。树干表皮在内部奔涌的魔力冲击下寸寸碎裂，却又被强行维系着轮廓，无数道变幻不定的彩色光晕从裂缝中喷射而出，将这片破败死寂之地，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妖异非常。
“唔……他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茱利安抬起手臂，挡开扑面而来的飞沙，艰难地问道。
“以你们的视角来解释，”利亚德的声音在风沙中依然清晰，“维瑟兰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与地狱领主巴尔泽布同化，成为了其一个‘面相’。这是涵盖所有时空领域的‘概念融合’。因此，当你们这个世界泡形成之初，其中作为人类的维瑟兰，就被自动替换为了大魔鬼施莱歇，世界意志自然将其识别为自身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起来，“情况非常棘手。除了巴尔泽布赋予的能力，他手中还掌握着作为世界支点的‘降临之根’，极有可能会调动整个世界的力量来对付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