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宴席已散。
霍尔与他的妻子们,在侍从的陪同下,搭上了前往邻国罗兰王国的马车。
随行的,还有被十数位骑士守护的三辆马车。
从亚德里恩府邸内搜刮而出的财物,将车厢填的满满当当。
车轮压在碎石路上,发出不堪负重的咯吱声,就连拉车的犁马,每踏出一步,腿都会剧烈打颤。
车队离开亚德里恩府邸所在的深港城,已有一刻钟。
队伍最前方装潢豪华的马车内,充斥着刺鼻的香水味,而霍尔其中一位妻子仍在掩面而泣。
他正是伊底斯的生母,阿曼达·沃克·亚德里恩。
轻细的呜呜声,宛如夏季的蚊虫般令人生厌。
霍尔烦躁地抖着腿,他的其他妻子们也面露难色。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头冒青筋,以埋怨的口气向阿曼达搭话。
“差不多就行了,你明明也没多伤心吧?”
闻言,阿曼达总算抬起脑袋。
她的眼眶哭得通红肿胀,眼球中布满血丝,泪水在她脸上的**上耕出道道沟壑。
她的声音遍是哀怨,“你根本不懂失去亲生孩子的悲痛!”
霍尔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事。
“可别惹我发笑了,在我的记忆里,你有哪次尽到过母亲的责任?”
对面丈夫的讥讽,阿曼达淡然地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痕,又唤来随行的女佣,将妆容恢复如初。
“我都将他生出来了,还要我怎么样?”
霍尔一愣,摸着下巴回味回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
“倒是你,”这会轮到阿曼达问话,“强制转让家主身份给伊底斯的手续早就通过,你怎么又掏出个契约来?”
霍尔咧嘴笑道。
“我想看看那孩子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得到权力与地位时欣喜若狂的模样。”
“再一想到几天后公爵的军队撞开家门,将家族的财物、权力全部夺走,将他贬为奴隶,沦为他人玩物,我就兴奋不已。”
说着,他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情绪莫名狂热,但下一刻又消失地毫无踪迹。
“只可惜他除开长了一张值得收藏的脸皮外,反应太无趣了,你怎么生了个这么没意思的孩子?”
阿曼达哼笑道:“鬼知道是地牢里哪个玩具的种,黑头发蓝眼睛,简直是个杂种,实在叫人讨厌。”
她轻描淡写的话语,似乎令霍尔回想起那荒诞的场面,顿时感到头皮阵阵发麻。
他当即轻唾一口,低声骂了句“恶心”,便撩开窗布,探头出去。
厚重的香水味被清新的晚风取而代之,他感觉自己舒畅不少。
向后看去,夜色中,偌大的深港城仍隐约可见,哪怕已是深夜,城东的港口仍灯火通明。
霍尔打心里不愿离开这座富裕而繁华的城市,只可惜噩耗来的太突然。
尽管究其原因,是他自己惹的祸。
作为一名领主,为皇帝提供士兵是其义务之一。
而他的肆意挥霍,令家族早已无力支撑正常的士兵数量。
原以为,帝国已和平数十年,未来没有需要他履行义务的机会。
可偏偏上个月,皇帝下旨,命南境公爵召集士兵,前往讨伐侵犯边疆的游牧民。
而需要提供士兵的贵族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筹莫展之下,霍尔只得让他行将就木的老父亲率领不到一千人的军队复命。
并向南境公爵谎称,还有八千左右的士兵正由他的封臣带领赶来。
谁能料到,他的一句谎言换来全军覆没,不但令南境公爵易位,就连帝国的边境线也有了巨大变化。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待麻烦找上门时,他人早已身在国外。
真期待伊底斯得知事实时,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
距霍尔一行人离开,过了几天后。
在教会的早钟敲响时,伊底斯顶着一对黑眼圈推开书房的大门。
柔和的晨光自窗外斜向投入,将房间照得通亮。
一排排书架形同士兵般穆然而立。
而在不远处的红木桌旁,老管家侍立在那。
桌上放着笔墨和羊皮纸,后面是一高一矮两张椅子。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精神抖擞得不似个老人。
他身穿着一件高领大衣,仅露出一小部分脖颈的肌肤,其上狰狞的巨大疤痕隐约可见。
伊底斯迎着他毒辣的目光,不由得滚动下喉头,紧张起来。
老管家名为西伯恩·丹尼尔,据闻他年轻时便是伊底斯祖父的战友,两人久经沙场,手刃敌兵无数。
身为贵族的他,似乎正是出于对祖父的崇拜,才自愿成为亚德里恩家的管家。
这是相当罕见的案例。
“您迟到了,伊底斯大人。”
“可诸位大人们还未到场。”伊底斯反驳道。
尽管内心对老管家有点恐惧,但失眠和接下来将面对的事务令他的心情更差。
——他将以代理领主的身份,参加封臣们的觐见会议。
这原本属于霍尔的义务,可现在落在伊底斯的头上。
他在这个老头面前将契约烧的一干二净的行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用西伯恩的话讲,霍尔既然从三十二个孩子中选择了伊底斯,那么他便有责任将之视为下任家主。
在西伯恩的催促下,伊底斯坐到高大的那张座椅上,上面铺着柔软舒适的灰熊皮毛。
他左右观望,这里的视野相当好,可以将书房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这种突兀的变化让他心生悔意,不由得重重叹息一声。
——实在太麻烦了。
对此,西伯恩神情肃穆。
“请您重视自己的责任,您既已成年,那么便需要承担它,并且决不可辱没家族的荣耀。”
伊底斯耸耸肩,并未回话。
他正是因为要承担这狗屁责任,才感到麻烦的啊。
这时,走廊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伊底斯撑起脑袋心想,随后一帮穿着精致的贵族们鱼贯而入。
他看到不少熟面孔——前几日的宴会上,将他灌得昏天地暗的混蛋们。
伊底斯的出场似乎让他们感到尤为意外,人群中不时传来骚动。
而西伯恩此时压压手示意安静,同时就座。
这意味着会议正式开始。
亚德里恩领只是一个不大的伯爵领,所以会议并不有趣,贵族们提出的请求也大都是些琐事。
例如家族联姻许可,为了修缮某个磨坊请求资金等等。
令伊底斯哈欠连连,昏沉欲睡。
当然,其中也不乏为了骗取金钱,不知好歹的家伙。
正如,面前这位精瘦的青年。
“你说……你是受克劳德公爵大人的命令,前来向我们收取赔款的?”
伊底斯面露怀疑地看向青年,他自称亨利.克莱夫,乃是一名男爵。
“正是如此。”他的神情倨傲,高昂起脑袋,亮出黑黝黝的脖子。
仿佛他并非一介公爵的代表人,而是成了皇帝的御前宰相。
伊底斯望向旁侧负责记录会议的西伯恩,他摇了摇脑袋,显然对此事也不知情。
“既如此,”西伯恩看向亨利,“可有证明你身份的信物?”
“请看!”亨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卷,递交给侍立于一侧的佣人然后呈给伊底斯。
鲜红封蜡上所印的,确实是克劳德公爵家族的徽章,一个手持三叉戟的美丽海妖。
倒是有模有样,伊底斯啧啧称奇,随后将之揭开。
内容是陈述上月皇帝命南境公爵调遣军队,讨伐进犯边疆的游牧民这一战事失利。
公爵大人不但战死沙场,就连帝国的国境线也发生改变。
究其原因,便是亚德里恩家提供的军队数量与报告不符,偏偏在计划中,这支军队担任重要的伏击位置。
这与伊底斯从霍尔那得到的消息截然不同。
根据霍尔所说,这场战争乃是大捷,亚德里恩家确实派出八千名士兵。
而祖父则受邀前往皇都,参加庆功宴。
信上交代完始末后,便是写明了要求赔偿的金额。
伊底斯感到傻眼,又不由轻笑出声,因为要求赔付的金额巨大到像个玩笑。
即便交上家族的全部财产,也是远远不够的。
——太荒唐了。
何况,这份手信漏洞百出,不但没有公爵的印章,就连公爵的姓名都是错的。
显然出自一位初涉贵族圈的新晋贵族之手。
霍尔的言辞自然不可信,但相较之下,这份信更加可疑。
他将羊皮纸递给西伯恩,当扫了一眼其上内容后,他的脸上也出现难以言喻的苦涩表情。
随后,他将羊皮纸举起,让在场的人们均能够看到其内容。
接着,他口气冷冽地向亨利质问,“您的骗术太拙劣了!”
他将羊皮纸扔在亨利脚边。
“身为贵族,竟不知道公爵大人的名讳?我从未听说过菲拉格慕这一人物。”
贵族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拾起它,聚在一起围看,惊呼连连。
伊底斯无奈地笑出声。
无论时代如何,骗子们总会与时俱进。
亨利脸色青白,摊开手大声辩解道:“老公爵已经在这场战争中去世,菲拉格慕大人乃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的正统继承人!”
“您未曾听说她的名讳,自然是因为菲拉格慕大人才年仅十二岁,未曾进入社交圈!”
“荒谬!”西伯恩斥道,“你想说年近九十的公爵大人,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就连诸神都不会开这种玩笑!”
他突然扭头看向伊底斯,“伊底斯大人,请您宣布判决。”
正喜滋滋看着乐子的伊底斯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好歹挂着代理领主的名头。
那就走个流程吧…可他对此一窍不通。
“以往是怎样做的?”
西伯恩思虑了一会,“身为贵族却做出欺骗这种违背荣耀之事,应当处以死刑。”
伊底斯皱起眉,这惩罚超出他的预想,他僵硬地说道:“会不会太过头了?”
“霍尔大人便是如此行事,您可自行决断。”
好罢,看样子怎样判决都是领主说的算。
“那就打一顿,扔出去吧。”
伊底斯懒散地下达判决,话音落下,便由四名骑士上前将亨利摁倒在地。
“不,请您相信我,我真是公爵大人的使者!”他四肢疯狂抖动,挣扎起来,声音歇斯底里,可很快被拖出大厅。
惨叫声随之由走廊外响起。
无视这样的小插曲,会议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