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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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完全 不够
我的胸口 一直空荡荡的
再爱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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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作『艾莲』的小孩,整天在家里等待『母亲』的爱。现在,在那个小孩改称为『薇欧拉』后,仍然整天在家里等待『父亲』的爱。」
家里的书不多,只有七八本的样子,我在第二次合上最后一本书后有了上述的想法。
自从那天在萝拉家失态跑回家后,我便再未外出过。
尽管当天就准备好了说辞,可第二天打开门后,我迟迟未能踏出脚步。
抬起的脚悬在空中,落不下去。
仿佛心里有一股强硬的力量阻止我离开家。
我清楚踏出门外并不会让我的身体瞬间烂掉,栽倒在地。
却忍不住立刻跳回门内,狠狠关上门。
「说到底,我还是在怕。」我靠着门对自己说。
万一萝拉她又说出些什么,让我再一次哭着跑回家,那就彻底解释不清了。
至于其他人,果然还是算了吧。
连薇欧拉的好朋友都害怕,其他人肯定更麻烦。
相比朋友,亲人是更可靠的。父亲是很爱我的。
好像全都回到了一开始那样,但这一次,我的身上不带疾病。而且,虽然这个家不算富有,但也不用为生计而发愁。
他不可能像那个女人一样抛弃我。我坚信这一点。
「所以,再多要一些爱,也是没关系的。」我压住胸口的空洞,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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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的洞,我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感到它的存在的,但肯定已存在了很长的时间。
随时都会有令我感到寒冷的空虚感从那里传来。我想赶紧用爱将它填满。
本以为到了新家后,它会被爱填满,但每次等待时,愈演愈烈的空虚感答复我道:「它还在那里,还不够」
等待的时间变得十分难熬,我已无心从阅读消磨时间。
「父亲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我无意义地问出问题,因为我知道父亲只有傍晚才会回来,几乎没有这个时候回来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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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突然一阵绞痛,我趴在桌上。
这并非身体上的痛感,而是浓郁的空虚感在啃噬着我的精神。
像一只引人生厌的野兽无理地要求喂食。
「等父亲回来后,一定要再多要些爱才是。」我算是回答了那只怪兽。
「好啦,让我想想,怎样做才能让他更爱我呢?」
我不无兴奋地陷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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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孩子的病源自祖先的恶行
这孩子势必永远承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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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天回来得格外晚。
发生了什么吗?我有些担心,但我对于父亲的情况无能为力。
我把椅子搬至门边,想像第一天晚上那样开着门等他。
打开门,不断有寒冷而强劲的风吹入,我在感到寒意的同时愈发头脑清晰。
好罕见呢,夏天会刮这种风,真是奇怪。
外面一点儿光亮都没有,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村里人都睡了吗?那真的是很晚了。
天上连星光都看不到,我坐在椅子上,静候父亲的归宅。
若是平日,我现在已经焦躁到不行了,但此时我只感到十分平静。
夏夜冷成这样,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却没有关上门的意思。
风声渐大,在耳边响成一团。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索性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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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等吗?」这声音与黑猫如出一辄,甚至让我怀疑他就在我面前。
然后才发现那声音不夹杂于风中,而只在我脑中响起。
「对呀,因为爸爸还没回来。」我作出回答。
「你确定你真的在等吗?」那声音追问道。
「是呀。」我对这不消停的声音感到厌烦。
「你觉得你等得到他吗?」声音喋喋不休。
「那当然啊,爸爸肯定会回家的。」我对它抛出的无理问题很不耐烦。
「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回来。」它不愿善罢甘休。
我假装没听见,希望他不要再说这种胡话。
父亲怎么可能不回来?
「他确实早就回来了,而且一直在家里哦。」那声音还在瞎说。
怎么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屋里只有凉透的晚餐。
「那,你回头再看看?」这声音极具压迫感。
「无聊。明明没有。」不知怎的,我有些底气不足。
「你不是因为不想回头才看向外面的吗?」
我感到越来越冷了,保持沉默。
「不回答吗?」那声音得逞般欢快起来。
「不想回头看。」我软弱地坚持着,头脑发昏。
「那你闻闻看。」
风中有一丝淡却持续的铁锈味。
其实我无比清楚那是什么气味,但还是抵抗着,假装没闻到。
「还在装?你那手里握了什么?哈哈!」那声音像在以我的痛苦为乐,过分地笑了出来。
手中紧握的物体,湿湿的,还有点儿黏。
我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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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没回头,我仍见到了屋内的景象——
血泊中,猎人身中数刀,颈部更是被刺得几乎要断开。
他圆睁着眼,似是想指责我。
那是薇欧拉的父亲。
风一下子就减弱了。
我杀了他。
因为他也抛弃了我。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该绞死的婊 子!」他把我从他的床上粗暴推下时,是这样吼的。
桌上的蜡烛「啪」地一声被风吹倒,滚落在地。
这个家,也什么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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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有人叫嚷「救火」的声音,大人小孩慌乱地跑着。
如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没有跑,因为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真够好笑的。我不知道要嘲笑自己多次肯停下。
那么多的尸骨,都筑不起我的愿望。到最后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一点儿差别都没有。
看不清路,不过我只是想走而已。
「我会连着你的份,好好被爱的。」对薇欧拉说过的话。
她的担心是对的。
明明做了那么多,那么努力,却还是回到了原地。
我只是想要被爱而已啊!这不难吧?
为什么嘛?为什么连这种愿望都不允许被实现?
我有理由哭泣,可却哭不出来。
哭泣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是艾莲,没有人会因为艾莲的眼泪而对她施以怜悯。
我深知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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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路上只有绝望,我发觉自己身处密林之中。
这条路,不论森林如何变化,我都不会忘记。而且也知道,它通往我以前的家。
那个我交待了大多数岁月的地方。
原来我还想去那里。
那里,有我最亲密的两位朋友。
也是啊。我才明白支撑我行走的力量是什么了。愤怒。
对于那只猫,那团紫色雾气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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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开满蓝花红花的花圃,便是我的玫瑰们。
于夜晚的黯淡色调中仍显得极为鲜艳的孩子们。
我不由得产生了扑进花丛中的想法,就像过去开窗时那样。鲜红娇艳的床铺此时近在脚边。
但我不觉得现在该理会花儿们,它们已不是我的手足。现在这些横长交错的枝蔓只会拦住去路,惹人生厌。
不想被划伤的我干脆挥舞小刀开路。
顺利的是,那些看似坚硬的枝条在刀下迎刃而断,花不了多大力气。
散落的花瓣带着我稍有欣喜的心情洒在地上,沾上泥巴失去光泽。因此身后形成了一条暗红色的路。
并不好看。
推开门,整个房子突然发出响声。
突发的巨响让我浑身警觉地抖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即使已经无法用身体直接感受,我也察觉到这响声夹带的喜悦。这房子里的魔法在向我的再次归来表示欢迎。
「嗯,我又回来了。」同时对魔法与恶魔说道。
没有得到回应,但我知到它们能听到。
我径直拉开走廊边的门,餐厅中的灯火一时间让我睁不开眼。待我能重新看清后,黑猫正坐在桌上,用金色的双瞳望向我。
「哟,最近过得好吗,艾莲?」它半笑着看我。分明是在嘲弄我吧。
「为什么?我还是没有被爱?」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强硬起来。黑猫眯起眼,看不出它的态度。
气氛变得有一丝紧张,没有立即作出回应的它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要骗我?」第二次问出口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黑猫一歪头,盯着我的脸道:「什么呀?我可没骗你。那孩子的身体可是十分建康呢。」它眨眨眼,又想到什么似的继续说:「不然你也没办法杀掉一个反抗的猎人,不是吗?」
感觉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手中的刀被用力握紧,又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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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们的契约明明是说好了的!」我定神,话语想指责黑猫的失信。
它站起来,似乎要表达严肃的意思,但那神态分明还有嘲弄的意图。「我们的魔女契约内容是你为我是供人类灵魂,最后我会给你治病的魔法。没错吧?」
我稍微点了点头。契约确实是这样的。
「我们之间的契约可不包括你一定会被爱这一条哦。」它的五官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表示自己是诚实正直的。
强烈的恶寒从胸中散发,漫至全身,让我险些站不稳,跌倒在地。
现在无理的反而是我了。
「可我不是有健康的身体了吗?」控制不住的颤栗让声音断断续续,毫无锐意可言。
「所以啊……」它跳下桌,故意拉长声音朝我走来。「你,还是没有认识到自己有多么地不幸。」话中的怜悯听起来十分刺耳。
它已走到我脚边,仰头看我。黑色的毛发反射着壁炉的火光,看上去白色的不规则光条在黑色的猫身上跃动着。
我忽然有那时被扑倒在地前的预感——那准备张开的嘴中马上就要说出我绝对不想听的话来了。
不,不行!要阻止它!
寒意几乎要将我浑身冻结,可动作却分外灵活自由。
忘了逃跑,我感到手中的力迅速挥下,猫头喷着暗红的血飞到一边,在地上留一条红色的点状痕迹,与来时的花瓣路有些相似。
不能用了的猫尸被我踢到墙边。
「呼哈……」深吸一口气,心情并没有平复,反而让我开始后悔。
它这次又没有躲开。
如此狼狈的我正是恶魔想看的吧。
失败了。
我自暴自弃地把刀往地上砸去,刀柄触地发出一声闷响后弹到墙角的猫尸旁。
「想在恶魔面前显得强硬的我真是滑稽啊。」我坐到地上,不再顾虑自己先前想保持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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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这个风格。」熟悉的声音将嘲讽如约送至。「虽然很干脆,但是有的东西就算杀掉也解决不了。」
我坐在原地,不想回应,更不想转身看那团紫雾。
「你没有被爱这件事,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看见墙边刀刃反射出蜡烛的光。
「因为身上带着病,所以没人爱你。但我也没说过有了健康的身体就能被爱了。」恶魔的声音飘忽,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逃跑,它要说的话绝对是我不想听到的。但另一个念头却觉得我有必要听完。
这个念头令我如雕塑般坐在原地,没有动作。
又或者是我已经害怕到动不了了。大脑非常迟钝,我尝试驱动手脚——
果然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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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一开始那名占卜师说的话吗?」恶魔的本体移到我的面前,平时扭曲狰狞的无数张面孔此刻无一例外朝向我。
我从中读出了「怜悯」。
这些痛苦的脸全都向我拧出了表示「怜悯」的表情,格外地不自然,让人心里发慌。
并非我不想获得怜悯,只是这来自恶魔的慈悲使我感到荒谬。
我当过魔女,我完全清楚恶魔是什么。
「祖先的恶行,让后辈来承担真是过分啊。明明你本来什么都没有做,却必须承受这种事,很不公平不是吗?」
我的视线对上其中的一张脸,那一刹,我竟觉得他是真切地在为我感到悲哀。
即使不需要,那脸上的嘴还是动了起来,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表示严肃。
随后,那张嘴对我下达了死刑判决——
「艾莲啊,你无法被爱的事实,是自你出生时,就决定好了的。」
不用再重复,我听清了每一个词。
劝说自己那不是真的,却愈发觉得这道判决可信。
如果它在说真话,那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徒劳了吗?
「不愿意承认对吗?但就是这样的。」恶魔的声音继续响起。
「闭嘴!」我埋头捂上耳朵,这不可以是真的!
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是真的!
「自你出生时,你的身上就带着疾病。」他没有理会我的抗拒,继续缓缓道:「不光是自己感到很疼,身体也因此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说没有病的话艾莲长的很可爱,但如果从绷带松开的缝隙间黑红开裂又肿胀的皮肤来看,任谁都不会这么想吧?」恶魔的口气又变得轻快了,开合的嘴唇间充满了狡猾的气息,像是在酝酿着更能摧毁我心智的话。
「所以那些小孩看到你就吓得躲开了。大人的话就收敛很多了,一眼就看出是个生的怪病的丑陋小孩,远远地也闪开了,回到家后还会告诫自己的孩子,离你远一点。毕竟这样的一个小孩遭到旁人的厌恶是很正常的。」
胸口处像是被挖开了一样疼,那是心的感受,因为最早的伤疤被揭开而引发的疼痛,我没有控制住表情。恶魔见状得意地露出微笑,想必一定很难看。
「其实光是有病的话,并不一定会让你得不到爱啦。如果你是富家子弟的话,你的父母应该也就不会觉得你是个累赘了。说不定还会有治愈的可能。」不给我过多喘息的机会,恶魔又开始低语。
「但很可惜,你出生在贫民窟。在自己都不能照顾好的情况下,你自然就成了父母眼中的累赘。你母亲倒还好啦,但是你的父亲可是连装都不装一下了。」
痛感又加剧了,明明没有受伤却真实地在痛。我没办法对心的痛麻木,只能任意它加剧蔓延至全身。
「这么可怜的你,很需要关爱吧,但你也只能得到母亲的一点点爱。你渴求的只有爱,看起来别人能轻易得到的爱,你碰不到。所以你作为魔女为我提供灵魂的时候,同时也很快乐吧?杀死本人或者至亲,这样他们也无法得到爱了。」恶魔低语,「杀死人类的时候,你的愉快可不止是房子里的魔法给你的。」
听到女孩子的轻笑,似乎是在证实恶魔所言。
我剥夺别人被爱的权利时,很开心吗?我如此所想吗?一丝怪异的感觉爬上心房。
「不必为此感到罪恶,你也是在尝试实现愿望不是吗?而且你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
心脏痛得想要满地打滚,却无济于事,只能靠狂哭发泄。
「因为,你对于爱的渴望,早就已经在不断加深中变得扭曲了。现在的你,甚至无法理解真正的爱是什么。不然你也不会看不出那女孩有在爱你。」恶魔放肆地笑了,又戛然收住,与大哭的我形成了对比。
她,在爱我?我对此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不过你也不用为她和她父亲后悔,就算你还能理解爱是什么,你也没办法满足。」恶魔毫不犹豫地继续说明。「你的心早就坏掉了,人的一生修不好你坏掉的心,这样的你是无法融入人类中的,只会继续对周围的人造成伤害。」
「所以,你啊,是永远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而你,势必永远承受痛苦。」恶魔停下了讲述,我也看不清他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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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哭。
我想忘了这一切,如果一切在最开始就没发生过该多好。
啊啊……
「这孩子势必永远承受痛苦。」
心脏像是被撕裂了无数遍,也依然止不住痛苦。
我的愿望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
一开始就不可能。
或许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我一直告诉自己能成功的。
现在这一切彻底破灭了。
我不会被爱。
因为我是病童艾莲,是魔女艾莲,也不可能会有谁来可怜我。
我估计也不值得被可怜吧。
我甚至无力去埋怨命运的不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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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明白了吗?」恶魔以黑猫的形态出现在我的面前。
「很可惜,虽然没办法实现你的愿望,但是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让你摆脱痛苦。」
「你现在难过得受不了了,对吧?」
我的手中多出了一个木柄。
墙边的小刀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来试试吗?我,会仔细品尝你的灵魂的,我可爱的艾莲。」黑猫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被这个笑容感染的我,也不想拒绝它的提议。
我也回礼了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拿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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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猫还是用獠牙咬断了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