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
身后的房屋把歪斜的阳光挡住一半，在家门前的墙上印下一道不太清晰的分界线。
提上水桶，我直起腰来，上半身因此进入这道光线，也同样在墙上显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只不过，下半身仍旧淹没在周围的阴影里。
.
进门，几步就穿过狭小的厅子，来到艾莲的房门前，我不带犹豫地推开了门。
眼前的小床上坐着艾莲。
她正背对着门，十分出神地望向窗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发觉我的到来。
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今天的她似乎比平时更有精神一点。
「艾莲。」
我轻声叫唤她的名字。
「看到什么有趣的吗?」
说着，我弯腰把水桶放在她的床边，然后保持这种能与她平视的姿势，等待她转身。
艾莲不甚灵巧地转过身，脸上的绷带几乎还是昨天刚换上时那样整齐。
她轻点了一下头，接着张开了嘴。
「有一只猫……」
估计是太过沙哑的缘故，她清了清喉咙。
脸上的绷带因为这个动作微微震颤，而那之间的双眼透出兴奋的神色。
一副想马上与母亲分享见闻的可爱孩子相。
「有只全黑的猫，抓到老鼠。」
「这样啊。」
我微笑着点头，对这件事同样予以关注。
同时拿过一旁的布打湿，用力拧干后平摊在一只手上，另一只则向她身上的毯子伸去。
「帮你换绷带唷。」
艾莲乖巧地点头，我也轻轻地拉高毯子，露出她的小腿。
腿上的病要比脸上严重得多，绷带上沾满了红黑色的血污，几手看不到原先的白色。
我熟练地解开绷带，那溃烂化脓的小腿肚便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
一同而来的，还有那种烂掉的伤口独有的气味。
我用湿布擦拭着那些血与脓还有烂肉的混合物，仔细又平常地不遗漏每一处。
我早已不会对这种景象和气味感到丝毫不适了。
因为这就是我患病的女儿。
我的艾莲。
.
她刚从我肚子里生下来时，脸上和脚上的皮肤就是有问题的。
一开始还以为没什么事，可到后来，不仅没有痊愈，还有漫延的际象。我们才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病。
不过就算一开始就知道，这也不是我们能治得起的病。
那个人知道这件事后，一直说着把她丢掉好了。
或许是该这样，毕竟我们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而且在这种地方，抛弃养不了的孩子的事，也不少见。
但我怎么做得到呢?
虽然看起来很丑，但她还是很可爱，她会满是信任地叫我妈妈，还会对我笑。而且她也很懂事，很小就知道不把绷带弄乱，不搞脏身上，尽力给我减轻麻烦。
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忍得住一整天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估计她也在努力地不让自己被抛弃吧
那我就更无法做到了。
得了这样的病并不是她的错，面对这样的她，我也应该更温柔些才是。
于是在我的极力反对下，那个人也不再提起抛弃艾莲的事，只是仍然无视她。
这也算他少数不混蛋的地方了
.
.
「那只猫，好快好快就跳过去，咬住老鼠。」
在擦拭身体的期间，艾莲用她的语言试图描述刚才见到的情景。
期间身体一动不动的，方便我动手。
我带着微笑听她有些沙哑的声音。
声音变成这样，也是因为病的缘故吗?
也有可能是不经常说话的结果。说起来，在她不再出门后，说的话也变少了。
因为没有可谈的东西，所以连这种小事都觉得有趣了吧。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很快，新的绷带缠上了，艾莲也早已停止说话。
毕竟也没有太多能描述的地方。
视线上移，注意到她脑后的蝴蝶结歪向了一边。
「哎呀，蝴蝶结歪掉了呢。」
闻言，她伸手摸了摸蝴蝶结，动作很是可爱。
我笑着作出转过去的手势，解开蝴蝶结，开始小心地梳理她的长发。
这是与那个人一样，淡紫色的漂亮头发。
这几年来都没有给她剪过头发的印象。
不过不出去玩的话，这么长也没关系。
因为病的缘故，到外面去玩的话估计会被其他小孩子们欺负的吧。
把身上弄脏也对皮肤很不好。
「抱歉，没办法让你到外面玩。」
心里的话从口中滑出，变成嗫嚅声。
「没事的，我喜欢在家里玩呀。」
说完，她转头看向我。
艾莲总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对此，我仅能露出微笑，继续梳理她的头发。
「绑好了。」
又整理了一下带子的长度，我把一旁的小镜子递到她面前。
她看向镜子，镜子里同时映出两人的脸。
我从背后轻轻拥住她。
接着缓缓晃动身子，闭上眼。
「我可爱的艾莲。」
她也回应似地握住我的手腕。
她是我可爱的女儿。
我的艾莲。
.
她身上的病，我们这一带没人认识。
我也早就放弃了治愈的希望。
我能为她做的，充其量也只是给她换绷带和吃药。
那医生的药究意有没有用?
我无从得知。
只是因为负担得起，就让她去吃了。
这样的孩子的未来会怎么样？能嫁得出去吗？
我不知道，也没想过。
我甚至不确定她能不能长大。
她是如此地不幸，离开了我的话，马上就会死掉吧。
那个人连看都不愿看她。
明明至少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爸爸是不是讨厌我？」
当她这么问我时，我只能笑着回答些糊弄的话。
这么小的孩子，让她知道这些事，实在是有些残忍。
她只有我。
不论怎么样，我都会爱着她的。
我们母女彼此相爱。
在沉默中，四周没有什么声音。
时间于连在一起的母女二人旁平稳地流过。
.
当我沉浸在母女间的静谧时，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
那个人回来了。
.
.
.
2
今天是发薪水的旧子。
照例，员工在这种日子里可以带一点儿卖剩下的糕点回去。
我在柜台后挑了几样比较甜的进篮子里。
艾莲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也很喜欢甜味的食物。
今天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与店主道了别。我挎上篮子往店外走去。
拉开门，便看到店门对面的街上，他正站在那里。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色的便服，从衣服的整齐程度能看出是仔细打扮后才出的门。
「xxxxx(我的名字)，今天您下班得挺早啊。」
注意到我后，他打着招呼向我走来。
他是因为办事而暂住在附近的一名绅士，已经在这里三个月了。
大约两个月前，在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他。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在店门边出现，一看到我就上来搭话。
刚开始几天还没在意，可时间长了，说看不出来是不可能的。
我不是那种无聊的人，当时就直接告诉了他我已是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
「我不在乎。」
他如是说，腔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又好像有点儿高贵。
「我在乎的只是小姐您，您的家庭不会影响我已经爱上您的事实。」
因为他都已经这么说了，我也拿他没辙。
那之后，他依旧每天都来，甚至还做得更直接了。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他。
不论是财力还是长相，他都比那个人好上太多，浑身上下都是上流社会的气息。
如果不是那时家里实在太困难了，我也不用嫁给那个人。
如果不管世俗的目光，跨出那一步的话，我便也能进入上流社会了。
那是我这种人，原本不可能够得到的美丽世界。
但一想到艾莲，那个总是躺在床上，安静等待我归宅的艾莲。我便退缩了。
艾莲不能没有我，那个人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离开了我，她根本无法生存。
我是她的母亲，她的全部，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爱她的人。
我深知这一点。
我无法做到这种事。即使只需要一走了之，我也做不到。
可我也无法做到拒绝他。
这是我摆脱这种生活的唯一机会。
我同样深知这一点。
我仿佛置身恶魔张开的巨口前，往前便是数不尽的财宝。
想迈出那一步，双腿却被绷带缠住。
带着血的绷带，另一头便是艾莲。
她满脸的血泪，用嘶哑的声带哀号着。
「妈妈？是不是你也不爱我了？」
我用力蹬腿，胸口却剧痛起来。
回头一看，那绷带，其实是我的良心。
我迟迟无法作出决定，他就一直等看我。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着，今天他似乎比平时更加严肃的样子。
「虽然我深爱着您，但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吗？」
在惊讶中，我如此说道。
「是的。我明天就必须走了。」
他看着很伤感。
「本来我只是来这里处理家族事务而已，两个月前就该回去了。因为您，我才留了下来。如今再不回去的话，家族里就说不过去了。」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询问您的意见。请问您决定好了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可能是看出了我眼中的动摇，他继续说道:
「我能理解你难以舍弃现在的家庭，那么就明天。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还会来一次，那就是真的最后一次了，希望那时，您能作出合适的决定。」
我看着他，犹豫不决。
在这沉默中，他瞟了一眼旁边，匆匆地走了。
.
回家的路上，我无法制止自己思考。
在夕阳下，这条路也显得比往日更加漫长。
我能做到吗？
不，我做不到。
但就这样放弃这个机会，我也做不到。
面前的恶魔仍盯看我，目不转睛。
可它的嘴，却缓缓合上。
那如红地毯般伸出，铺在地上的舌头，也渐渐卷起，要将它口中的财宝全都吞回肚里。
这只恶魔已经等待了我很久，而如今，它已快失去耐心。
而且我也明白地知道，它将会在何时彻底离去。
我必须作出这个选择。
在明天之前，作出一个不会让我后悔的选择。
往前走，便能摆脱贫民窟的生活，摆脱那个人。
但我的双腿无法动弹。
因为我听到了哭声。
来自我身后，艾莲绝望的哭声
「妈妈…啊啊……你还会…回来吗?」
我对那个人没有一点儿感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艾莲。
她只是个孩子而已。
即使是先祖真的有什么罪过，她也什么都没做错。
仅仅是让她带看这种病出生，就已经过分残忍了。
而我，她唯一的依靠，现在也要抛弃她了吗？
明明以前我还反对那个人做这种事。
思考这种事的我其实也同样残忍吧。
「这孩子的病源于祖先的恶行，她必将永远承受痛苦。」
想起那个占卜师说过的话。
如果连我也抛弃了她，那么这个预言就成真了。
亏我当时还祈祷这不是真的。
那时艾莲会怎么样呢？
我无法设想。
并非我不知道。
而是我不敢。
不敢设想她的无助与绝望。
我想抛下一切啊。
可是这就要斩断那些缠住我双腿的绷带，我的良心。
这就是恶魔对我的考验。
.
到家时，我仍未作出决定。
明明今天有提早下班，我却感觉好累。
这种疲惫感并非生理上的，而是我的心好累。
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想要抛弃患病女儿的母亲？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艾莲。
我本来想当一个温柔的好母亲啊。
如果当时没有反对那个人，现在是不是就轻松多了？
如今才又反悔的我是什么人啊？
我的良心鄙视这样的自己。
.
努力定了定神，我才走近门前。门开着？
疑惑着上午是否有关门，我进入屋内。
将篮子放在桌上，我检视起屋内的东西。
应该没有丢什么东西的样子。
接着，我带着忐忑的心情推开了艾莲房间的门。
床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艾莲呢?
她怎么会不在床上?
想起这地方有拐卖小孩子的案例，但怎么想也不会找上艾莲吧？是她的恶作剧吗？
刚刚不安的心情已经变成了着急。
但她不是会这么玩的孩子啊？
我开始在房子里到处寻找。
可找遍了每一个角落，还是没看到艾莲的影子。
寻找无果的我只能坐在桌边发呆。
艾莲是去哪了？
如果不在家的话，我也找不到吧？
突然，我有了这种想法。
如果她就这样找不到了，那也挺好的。
这样我就不用挂念了。
察觉到自己这么想是有多么无情，但是这样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大脑，挥之不去。
缠住腿的绷带缓缓地自行解下，宣告着恶魔将要获得胜利。
我爱她，我不能这么做，这么想也是不对的。
我告诫自己，将绷带又往腿上缠了几圈。
「真的吗？」
仿佛听到了恶魔邪恶的低语。
「绝对不是真的！」
我否定道。
「那你为什么还会希望她就这么消失呢?」摄人心魄的低语传入耳中。」
「那是因为我…我……」
我知道其实我无法回答。
「你只是因为自己是她的母亲所以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那么小，还生了这么惨的病，如果自己也抛弃了她，对她无异于是雪上加霜，不是吗？」
「这样不就太残忍了？你真的关心这个吗？」
恶魔大笑着，满是轻蔑。
「我……」
「来吧，说说，你在意的到底是对她残不残忍，还是你作为一个好母亲的形象?」
「你早就想离开那个人了，不是吗？但就是因为有这个拖油瓶，你才没有走。」
「你也没指望过她能长大，想着反正她也活不了几年，那等到她死了再走也行。对吧?」
恶魔舔着嘴唇。
「你爱她？你不过是想要在她死之前一直维护自己好母亲的形象。」
「等她死了，你也就肯定是个好母亲了吧？毕竟你在女儿的一生中一直那么温柔，不管怎么样都没抛弃她，甚至还为了她忍受跟那个人一起生活。这就完美地尽了作为她母亲的『责任』，是不是啊？」
我该怎么反驳它?
它的话，全都是我的有过的想法。
只不过那层温情的润色，被它扒了个干净。
「好棒耶！只用等她死掉就能得到『好母亲』的称号，而且不论什么时候都能以此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太棒了」
恶魔鼓起了掌。
「只可惜，现在这个计划有点儿难以继续实施下去了。那个人可是下了最后通牒哦。一个『好母亲』称号的虚名，和进入上流社会的机会比起来，好像有那么点儿不够看的吧？哈哈。」
它笑出了声，极度邪恶地。
「怎么选呢？其实这不是良心的问题吧？」
「我……」
那一瞬间，我感到腿上的束缚尽数断裂。
.
艾莲走入了屋内。
「艾莲……你到哪里去了?」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满是泥的身体，从绷带间露出来的皮肤难看极了。
像是出去玩土了，这么脏，真麻烦啊。
平时不会想到的词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她看起来很紧张。
「我、我把猫……带去埋葬。」
我皱紧眉，等会儿还得清理脏衣服，换绷带也要多费点儿工夫。
她接着使劲挤出笑脸，但一点儿也不好看。
「嗯，有只黑猫死掉了……我把她带去埋起来……对、对不起，自己乱跑出去。但、但是唷，我可以走路呢。虽然会痛，不过忍得住。我可以自己走路，所以，以后我也可以帮忙…….」
笨拙的语言。
不过其实她也可以自己生活吧？
跟她父亲在一起，没有我也行吧？
那么，最后再照顾她一次吧。
抱歉了，艾莲，我的女儿。
我微笑着起身，去准备水。
.
.
.
xxxxx已经三天没来店里了，也没请假，估计是出了什么事。
我得到她家里问一声，就算是辞职了，我也得知道一下才是。
于是我就按之前送东西时记下的地址过去了。
敲门，开门的是一个憔悴的男人，估计是她的丈夫。
「你好，是xxxxx家吗？我是她的同事。」
我打了声招呼。
「她去哪了！？」男人对我大吼。
「我，我不知道，她也三天没来上班了。」
对这个突然神经质起来的男人，我着实有些吓着。
「那她最近有跟什么人说话吗？」
他稍微平静了一点儿。
「我不清楚。」
人倒是没有，不过她这几个月好像特别喜欢在墙角对猫说话。
是一只黑色的猫来着？
男人突然哭了起来，大叫着她的名字。
「诶！先生，先生你冷静一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