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这份若即若离的梦。
她在那浅蓝色的潮涌中翻腾着,渐渐下坠,重力像是不曾存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那股拉力,将她一次次带入梦的深渊。
一次次无意识中的入睡,即便是精神再不振的人,也能稍稍感到些不对劲,
她似乎有一种感觉,睡梦在从她身上抽走着什么,就像是养蚕缫丝一般,明明在失去着什么,但却说不清那究竟是何物,
那梦也一样,看不清楚,明明能够听到些什么,那份回声就萦绕在身旁,但却偏偏听不清晰,
那温柔的语调,清甜的声音,让她想到素未谋面的母亲,
她相信,那是母亲对自己爱的絮语。
她伸出着手,渴望投身母亲温暖的怀抱。
她侧着耳朵,渴望倾听母亲回荡着爱的声音。
可在梦醒时分,那份温暖总会消失,断裂带来的恐惧还是环绕着她,让她一天比一天焦虑了。
似乎只有在抱着小提琴,或是听见绯的声音时,她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心的感觉,
但为什么呢,
那种隐隐的不安感。
大概是随着曲师的行动越来越难以阻止,让她也越来越不安了吧,
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至少现在眼前所呈现出的那些线索,的确在把他们引向正确的方向,
不知道现在,自己的世界如何了呢。
如果,当自己回到世界时,发现自己所有珍视的事物,全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呢?
“又开始想这种事情了……”
她竭力克制自己,想转移注意力,
窗外的月光看起来相当清冷,就那样泄入了房间里,
忽然,一股冲动涌上了心头,她伸手拿起了小提琴,
接着,她缓步走向了阳台,看着那还略有残缺的月亮,
“再过几天,月家就会开始祭典了吧……”
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泉这么想着,
连城市里的人都会来吧,更不用说店长她们了,
距离上次看到那么美丽的烟花,竟然已经有一年了啊……
距离婆婆的离开,也有些时间了呢……想到婆婆,便不免地想起了从小就离开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那一天所找到的乐谱,
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她像是在被命运指引着,拿出了小提琴,
完美无瑕的弦音从她的手中奏响,美妙的感觉,就像是她和绯初遇的那个下午,那首自己还未来得及演奏的曲子,
一曲终了,她竟毫无征兆地流泪了,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记忆的弦被乐曲拨动,她久久无法平静,
“就这样吧,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先多看看这里的风景吧……”
她刚想把琴放回琴包,却突然发现了什么,
是那红色的弦,
就像是指引者一般的鲜红的弦,
为什么?为什么又出现了?
一时间,疑问冲击着她,她思索着是否要叫醒绯,告知他此事,
但很快,那弦替她做出了决定,
它以极快速捆缚住了她,但那感觉却极轻柔,就像是一块红色的丝绢悄悄裹住了她,
那种感觉,就像是弦在拥抱她,
就如同一位温柔的母亲,
紧接着,眼前的景色便焕然一新了。
眼前所呈现的,是素未谋面的景色,
钢筋水泥,森林一般的城市,
与自己从小到大所住的乡下不同,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自然,
同样也包括天空中的那处裂痕,
相对于其他而言,那从两颗飞星处延伸而出的弦,或许让她更为熟悉,
看向四周,自己正站在一处天台,
即便是在目光所能及的最远处,也是一片难以看清虚实的浅灰色雾气,
弦雨抬头看去,就在那布满阴霾,似要哭泣的天空上,一位给人熟悉感的少女用力扯着弦,似乎想要减缓落地的速度,脸上的表情扭作一团,看起来咬紧着牙关,
而向着她飞向的方向看去,那个她的着陆点处,站着一位少年,他正手拿一把小提琴,眼神里惊愕而又带着茫然,手上的动作也还未来得及停下,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冲向自己的少女,
少女的减速终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到最后还是正中了靶心,皮鞋的鞋底重重地一脚踏在了少年的鼻梁上,
倒在地上的两人半天才挣扎起来,摸着发疼的头,眼神不经意的接触,竟使得两人面色一阵潮红,随后便扭过头去,一派青春的羞涩气息,
看起来,似乎还有点像自己和绯的初遇?
弦雨逐渐起了兴致,似乎也渴望着多看到些什么,
很快,就像是话剧一般,她的视角连带着时空一同转换了,
自己的眼前,是少男少女两人一起,对抗着残影的画面,
两人的动作很流畅,就像是在观看一场经历了无数彩排的舞台剧,
在他们的手中,在楼房上结成的记忆之树旁,荧蓝色的弦纷飞着,就像是在下着一场雨,
两人配合默契,每一次的位置转移都狠狠地抑制着残影的行动,最后将其猎杀,
看得出来,他们做这事已经有些日子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方才那一幕的稚嫩,而像是变老了好几岁,
脸上的表情从青涩变为了担忧,两人无言,但不约而同地紧握着双拳,
望向消失的残影,再看向天空中的飞星,或许,那已经不应被称作飞星,逐渐扩大的尾痕,化作一道醒目的裂缝,暴露着一隅星空,
那裂痕像是在生长,仍旧一点点地扩大着,就像是伤口在被一点点撕裂,感染,
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弦雨竟有些紧张了起来,不禁咬起了嘴唇,
就像是祈愿一般,弦雨竟希望眼前的二人能够拥有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可两人痛苦的神情显然不这么认为,
情况还在恶化,下一幕,两人已经不止在对付一只残影了,
一场酣战,两人身心俱疲地瘫倒在地,静静地看着记忆之树消失,
随后,看着那黑色幕布上唯一的星穹,又一次拉开些许帷幕,
眼神中似乎开始生长出绝望,而那星空般的裂缝,就是二人的肥料,鼓动着崩溃的情绪生根发芽,盘根结错,
两人相拥而泣,少女的手拉扯着少年衬衣的袖子,泪水沾湿白色的衣装,
星空彼岸的那根丝线,似乎已经彻底断开,
少年抚慰着少女,呆滞的眼里,是那早已化作密林的恐惧,
自己能够做的,似乎并不比少女多,
这份迷茫,似乎可以穿透一切阻隔,击穿弦雨,
紧接着,眼前的场景更是叫人绝望,
城市,化作了废墟,
记忆之树生长着,结出鲜红的果实,
那场景,正如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在绯的家乡所见的一模一样,
一时的震惊,让她惊叹到捂嘴,
完全一样的遭遇,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不知怎的,她像是在那树心之中,看到了绯的身影,
是……错觉吗?
弦雨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场景竟再次变换,
那是电车,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电车,
变得更加憔悴的两人走下,迎接二人的,是一名弦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老妇人,
那是婆婆,
他们的嘴微微颤动着,像是在说着什么,弦雨却听不清,
但此刻,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幕布再一次覆盖在眼前,很快,新的场景出现在了眼前,
眼前出现的是家,
她的家,
少年和少女早已褪去原先的稚嫩,并排站立着,他们的手上,带着一对相同的戒指,
而他们的身后,是抱着一个小孩子的婆婆,
她的手在无可克制地颤抖着,即便已经大概猜出了情况,那份不真切的感觉,还是让她心脏猛地一跳,
那一瞬,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走动着,而灵魂则像是被自己强行撕扯而出了一样,以全力奔向那两个身影,
并不像曾经的梦般渐行渐远,她看到那份熟悉在以它应有的速度靠近着自己,没有泪水,也没有喊叫,只是在微微地颤抖着,
在他们近在咫尺时,她逐渐放缓了脚步,
眼角微颤,她深呼吸一口,却依旧无法找到那份平静,
似乎是沉重的呼吸吸引到了那对夫妻,他们回过身来,看向弦雨,
看向那本应被他们称之为女儿的生命,
柔和的线条,脸上隐隐有些愁容,但并不掩盖她的美好,
匀称的身材,还有那颗和自己有些类似的痣,都让泉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
好想,去抱住……
强烈地情感催使着她去拥抱眼前的母亲,
但,如果又像是曾经那般,消失了呢?
或许在这里静静地看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去伸手,自然就不会消失吧?
伸出一半的手,还是在恐惧之下渐渐收了回来,
“只不过是记忆而已啊,琴中所寄寓着的……”
既然如此,只是浅浅地感受一下那份温暖都不行吗?
她把头深深埋入母亲,感受那份温暖和柔软,贪婪的窃取着那份从来没有人给予她的那份香气,似乎连母亲的手也慢慢开始抚摸起自己的背,柔情地安慰着这个受伤的女孩。
泪水濡湿衣物,情绪已经发泄地差不多了,她依恋着母亲,但也知道是时候该停下了,
她望着爸爸妈妈,看见他们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对自己说着什么,
但很快,她就发现那并不是对自己的言语,
婆婆跟在夫妻两人的身后,此刻也正神情严肃地倾听着,
他们,在说什么?
“或许我该试着倾听?”
弦雨沉下心来,渴望更加沉浸于那份鲜红的记忆,
耳旁杂音渐起,紧接着便是真正的言语。
“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再这样下去,还会变得更加难办,必须想办法结束这一切了……您和弦雨以后就住在这里吧,这里人少,就算以后真的发生了什么,造成的影响也至少会轻一点……”
男人的声音里是丝丝绝情,但却更多是迫不得已,
“您……还请您一定照顾好弦雨,我们······”
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些哽咽,母亲帮助父亲补全了剩下的半句,
“我们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男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老人不言语,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怀中的那个,仍在牙牙学语的孩子,
那个自出生以来,就注定不可能与父母一同成长的孩子。
老人走上前,又问了夫妻二人一个问题,
“在你们走后,我该做些什么?该怎么避免下一次灾祸呢?”
两人先是一愣,随后便翻出一本笔记,
“在我们走后,您要千万注意,把弦雨和那些谱子隔开,最好放在她绝对无法碰到的地方……”
那声音很明显是在强装冷静,
“按照找到的那些资料来看,在我们离开后,那些东西都会被称作‘遗物’,只要不让最重要的遗物……弦雨……和它们接触,灾厄就还不会发生,至少能够抑制很长一段时间……”
说完最后一句,他似乎是有点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妈,希望你,还能记得我们。”
她一时有些发愣,
最重要的……遗物?
不让自己,和那些谱子接触?
弦雨无法咀嚼这些信息,但‘遗物’这个词却一直以一种诡异的频率不断在耳畔萦绕,
自己是……什么啊?
不让自己和遗物……不和那些谱子接触的话,
断裂就不会发生吗?
现在的情况,
原来是自己一手造就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大口呼吸着,试图蒙蔽耳旁的耳鸣声,但来不及,
耳鸣在对自己说着什么,
听不真切,但,那就像是在……
责怪?
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吗?
如果说自己没有好奇那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吗?
不用担心朋友们会消失,不用担心世界会毁灭……
不用担心,自己会忘掉一切。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那一天伸出的手,拈断了世界这根纤细的丝线,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父母生命的延续,而是灾厄的遗毒,
是自己的存在,让世界再一次陷入危机的,
是自己让朋友们深陷不为所知的险境的,
自己的无心之举,似乎在一点点蚕食她珍视的美好,
一点点溶解,一点点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最后,连她自己也一并带走,
恐惧,后悔,错愕,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情绪,
她希望醒来时能发现这只是个梦,
即便它来自父亲的遗物,
眼前的父母依旧站立着,在用眼神做好了最后的道别后,母亲最先开始了行动,
她带着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看向了婆婆怀里的自己,
接着,紧闭双眼,对着天空伸出了手,
她的口中,轻声念着祷词,
身后,那鲜红色的弦伸出,交织,融合,挣扎,跳动,把她一生的记忆,生命,和渴求,情感,一并交与世界,
她的身体逐渐透明,红色的像是在抽走她的生命,她的嘴里依旧在念着,
父亲没有背过身,只是缄默着,似乎是不愿打破这庄严的献祭,
没有泪水,没有遗言,那包含了母亲一切的弦,最终结成了,
那把小提琴,
它就那样漂浮着,任凭风儿吹拂,
父亲的手缓慢而艰难地伸过去,像是在抵御强风,
伸手挽住琴的动作,就像是在轻吻爱人的脸颊,
现在,该奏响了,
属于两人的,镇魂曲。
不必多言,也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弦雨真切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化作那鲜红的弦,去抚平那撕扯世界的伤疤,
到最后所留下的一抹鲜红色的弦,飞向了自己,
就像是母亲最后的吐息一般,它如一块红色的绸缎,包裹住了自己,
那是父母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段旋律了。
帷幕落下,现实又一次映入眼帘,
她匆忙地查看手中的琴,渴望从中找到些什么,
但,她所能找到的,也只有那刻在琴背上的,一处几乎不会被人发现的痕迹,
那是她母亲所念的祷词,
那牺牲自己,以保全世界的祷词。
或许自己,也应该如此?
既然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应该让自己来修正。
自己,就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不该拥有生命和未来的家伙啊。
“很有决心嘛,既然有这种想法,不妨让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说是吧?泉弦雨小姐?”
那个她厌恶到反胃的声音,此刻却成了自己赎罪唯一的可能,
“那么,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