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森·顿姆斜倚在新建成的灰石墙壁上,眺望着窗外。被窗沿框住的视野中,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白皑。稍远处,驻军高地周围的山腰上,临时建起的防御法墙从雪层中喷出,汇于穹顶。淡蓝色的球壳上光纹流动,带着嗡嗡细响,将营地与这片连绵的白色分隔开来。屏障之外,则是飘舞纷飞的大雪与永不融化的雪原。
雪下了大半月,今天看着终于要停了,营地的重建也基本完成。希望这样的清闲能坚持久一点儿吧,跟魔族那帮疯子打仗实在是太累了。
想到不久前的那场突袭,真是噩梦。
他将思绪投向远方微微能透出些橘红色的天空。很多时候,他也会想跟寻常士兵们一样抽上几口娜卡叶烟。这种有损健康的烟叶是几乎所有联合防线官兵们的安神必需品,在有些时候甚至会被看得比粮草还重。
不过也只是想想,这种蓝绿色的小叶片一旦开了头就不好收场了。
他再次放空心绪,前线这种地方,最宝贵的就是清闲。
可惜,门板传来的敲击声还是打破了这份宁静。
“进来吧。”巴森回过神,看向门处。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信使,长着对不小的鹿角,肩章扣得挺正,笔挺的制服和资历一样崭新。
“顿姆团长,有您的信。”对方先是抬手拍肩行了个军礼,一丝不苟地。然后从身后解下背包,翻找起来——这可就有点儿手忙脚乱了。
“慢点儿来,我不着急。”见他没戴着加急袖标,巴森缓步向他走去,“以后出发前先把信排个序。”
新兵都是这样的,老亨特之前闲聊时提过,一名熟练的信使会在一开始就对信件做好排序,避免这种麻烦发生。但这类琐碎的技巧可不会被纳入训练课程里。
“好的。”信使回答得很快,但有没有听进去巴森就管不着了。
“是一封,来自范提城。”找了好一会儿,他才将一个白色的小信封从包里抽出来,再次确认后双手递给巴森。
巴森接过信,在手指间翻了两圈,先没急着读,而是随口问道:“对了,老亨特怎么了?这片地区之前一直是他负责的来着。”
刚问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这儿是前线,从来就没有所谓休假的说法,一个多日不见的信使,还能怎么样?
“他……”年轻的信使有片刻迟疑。
“算了,不用说了。”抓住这一瞬的迟疑,巴森打断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不想听。
信使愣了一下,闭上嘴,犹豫地看着面前的这位鲁尔沙里第八法师团团长,不知道该先询问营地里的信件还是先表示悲哀。
“什么时候的事?”巴森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
“上周,就是那次突袭。”信使的视线避开了巴森的脸,停留在他的领扣上,看起来也不是很想谈起这件事,“他给我们上过课。”
“你……”巴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继续加油吧,好好接替他的岗位。”最后,他也只能说着这样半带安慰的话,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是!”年轻的信使条件反射般抬起头,重新看向团长的眼睛。
前线殉职,最低也是三级烈士,至少小亨特的将来不用担心了。
在递交了包里剩下的信件,又取走了营地中积下的公文信与私人信件后,信使便离开了。巴森看着他关上门,转身坐上属于团长的宽木椅,把玩起刚得到的小信封。
老亨特的事并没有给他的心情带来太大波折,既是因为本来就不算太熟,也是因为他早没了这种为每一个人的死而哀悼的精力。如果在这种地方不能习惯麻木的话,那就连娜卡叶都没法儿撑起军人的重量了。
他看向手上的信封。其实听到这封信是从范提城寄来的时,他就已经知道是谁写的了,他只认识一个人住那儿。
信封上依旧只有地址没有署名,比萨尔的老风格,但愿语法之类不要是老风格就好了。
希望是他的研究又有进展了吧,巴森想着,撕开信封——比萨尔这次粘得太死,他只能从中间下手把它整个撕开。
展开三折的信纸,进入眼中的不是通用语,而是比萨尔文——这是比萨尔学生时代为了好玩发明的语言,当时以考试作弊为由骗了巴森去学,结果根本没用上。由于它简陋的语法和不怎么样的名字以及比萨尔本人糟糕的人缘,他一直没能把它“推广”出去,所以用来传递一些信息还是挺保密的。
巴森抖直了信纸,流畅地读了起来:
“我的老友巴森,在联合防线最近过得还好吗?反正至少你已经在看这封信了,你就肯定还没‘光荣’掉。总之祝贺你还活着。
“不错嘛,才两年就混上团长了,上回升调才过了半年,你这几乎是追着晋升年限上去的。总之吧,再次祝贺你升官。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没想明白你当初好好的一个伯爵去前线凑什么热闹,能拿钱解决的事为什么非得把命搭进去?你是急着把爵位丢给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是鲁尔沙里真没平地派的五环魔法师了?我反正不觉得缺你一个。
“其实我老早就想这么问你了,不过你那性子呵,跟我一个德行,劝你也肯定劝不动,你要是愿意在那天寒地冻的地方呆着就呆着吧,给我好好保住命就行,别忘了你可是赌了一半身家要比我后死的。
“跟你说件好事,上次的新思路是对的,经过这几个月从实现方式上对巫术和魔法的比对,我发现它们的底层逻辑果然非常相似。你猜怎么?足足147个指标!这要是能不对就有鬼了!我现在敢断定这两种体系要么同源,要么干脆是一回事。而且,虽然技艺和魔法的表层逻辑差别很大,但这二者又能与巫术在同一个框架下结合得很好。总之,进展很大。要我说的话,我仍然认为它们不是简单的一体三面,而是来自一个共同的源头。至于这个‘源头’是什么?我觉得嘛,估计是众神创世的时候偷懒了。
“哈哈,开个玩笑。说正经的,那帮顽固的傻子安在我头上的蠢帽子还少吗?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等我统一了这三大法之后,我就要在皇家魔法学会门口把他们挨个抽一顿,还要请每个人参观!
“我们在寻找真理,巴森,这是在创造历史。
“还有件好事,法阵简化的影响貌似连我这里这座小城都传到了。这几个月,街上的商店里进了一批简单的魔法物品,像是用炼金材料做的的拖把之类的,不止一家商店。虽然还是偏贵吧,但是也是平民能负担的价格了,这是好事。说起来,当初公布研究成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创造过历史了来着?记得那会儿我们到处开会。不过我还是有点儿后悔当初没往搞钱方面再多努点儿力,只剩下点儿名声。呵,现在估计连名声都没剩下。
“再有就是,是最好的消息,可算是给我写到最后说了。巴森,有了这一次的突破,怎么修好埃缇尔的事我已经有眉目了。终于啊,巴森,你知道的,四年了,我总算找到了让她醒过来的方法。而且我敢保证这次的方法是完备的,一定不会再出问题了。就是估计还要再过些时候才行。到时候我会带着她们来联合防线找你,还会带上一直没机会给你看的资料。你可得记着,必须给我活到那个时候。
“对,你也看到了,不是‘她’,而是‘她们’。我还打算再做一个小家伙,名字的话,就叫寂怎么样?我在想,这次要不要给她金色的头发呢?卷卷的其实也挺可爱。不过这样就不像两姐妹了,所以这回我打算做点改动,具体是什么的话,你猜猜看?
“还有啊,你上封信又说你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过得挺好,糊弄鬼呢,都多少次了?你倒是冻不着,但是总看那堆子雪能高兴吗?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一定成天搁那儿看云。咯,这回还是花,你看看这个吧,比雪和云好看。
“你的老友比萨尔,八月下旬九。
“附一:从荒芜的沉默中来,就当以寂静为名。
“附二:我怎么知道晒成肉干夹在信里也能发霉啊!明明是你那鬼地方连着几个月不是下雨就是下雪的原因。等我到了联合防线,我还给你现烤行吧。
“附三:看好了!这可是黄色的塔尔花,不好找的!而且这玩意儿真不好晒,我试了用火烤,结果弄坏了好多,就这一朵成功了。”
巴森拔下信纸最底下贴着的那朵淡黄透明的五瓣小花,在指尖摆弄了几下,结果差点散架,于是将其插进了旁边的笔筒里。接着他又读了一遍信,略有些无奈地笑着把它折好。
信末的那句诗还是他学生时代伤春悲秋的产物,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结果给比萨尔记住了。而且,比萨尔的语法和格式一如既往地在出问题,包括那到处都是的涂改。
他闭上眼,轻易地便在脑中勾出那名黑发少女的面容,乖巧、懂事、又惹人心疼。已经过去四年了,埃缇尔终于是要醒过来了吗?他想起她睡过去前的那五个月,自己和比萨尔试过了各种办法,但都收效甚微,比萨尔甚至急出了魔力紊乱,几天里就冒了白发……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得给她准备点儿礼物才好。嗯,还有新要出生的那个小家伙,希望这次也会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吧。他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些。
从一旁抽了张新纸,巴森拿起笔筒中仍有墨水的钢笔,又瞟到了桌边那一大叠信。
差点儿忘了。
他起身,用墙角的麻袋把信装好,推窗探头,对着下面一名正吞云吐雾的士兵叫道:“伊文!信来了,这回你发一下!”
接着把麻袋往下一扔,便直接回头关窗。
“诶团长!等我抽完这顿啊!”名叫伊文的士兵抬头看向那正缓缓飘下的麻袋,只能用烟锅敲敲墙壁,把烟熄掉,伸手接住。
巴森坐回椅上,将笔吸满,继续构思他的回信——
“敌袭!西北方向!”
还没等他写下第一个字母,刺耳的警报突然响起,伴随着魔力在防御法墙上炸开的爆鸣,冲撞进营地内每个人的神经。
巴森迅速丢下笔,翻身跳下椅子,左手却不小心碰倒了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在刚铺好的白纸上冲开一片。
他没功夫管这些,飞行术与几种防护术的法术模型在周身迅速成形,窗户在他接近的瞬间自行洞开。他一跃而出,数道气流从四周涌来,将他托在空中,指挥法杖则从墙边飞起,紧随其后。
“法术拦截组,往西北方向集合!护盾增强组开始注魔!其他组准备迎战,来敌约一百……”升高,巴森第一时间作出了指挥。一股不稳定的热流从法墙节点扑来,撞在他的脸上,烫得他眯起眼睛,往一旁闪开。
他定住神,重新看向远方空中,兀然出现的一片模糊黑影正向这里倾泻着火力,每经过一阵晃得令人睁不开眼的轰击,那些黑影便更近几分。法墙在魔力的哀嚎中闪烁着,又在攻击间的喘息中迅速恢复饱满——那是增强组已经就位的表现。显然,他们暂时还能撑住,但是撑多久?
巴森努力让语气维持着冷静,却仍不由得暗自心惊。他回视了一眼下方刚建成的营地,握紧了法杖。
“比萨尔,你的要求……”他用力眨了一下眼,重新看向远处的魔族兵将。雪仍在下着,没有减小的迹象,那些夹杂雪片中渐渐放大的可怖黑影映衬于这片白色的天地间,醒目而刺眼,已经开始显出人形。
“我尽力而为吧!”
屋内,墨水已经没过桌沿,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形成黑乎乎的一片脏污。而桌上那张被染透的信纸,已经不能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