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正是午后的光景，昨晚的泥泞还没干透，微微有水汽在蒸腾，周围亮蒙蒙的。薄雾中的庭院荒芜着，早就没了花枝的痕迹，连杂草都没有几丛。现在抬头，就能看到头顶的太阳，温暖明媚的阳光照在脸和脖子上，痒痒的，又有点儿麻麻的，很舒服。
花季早已远去，也因为比萨尔根本无暇打理，如今这光秃秃的庭院绝对称不上好看。尽管如此，寂还是找到了石阶边一株还发着绿的小草，然后不知怎么就蹲了下来，把眼睛凑了上去。小草的大多数叶片都黄掉了，有几片甚至枯得只剩叶脉，只有叶柄和茎秆还留着丝微生气，介于黄褐与淡绿之间，全都在微风中摇晃着，脆弱得像随时可以断掉。想了一下，意识到这“微风”其实是自己的鼻息，寂连忙屏住。
看到她这呆呆的举动，比萨尔本想接着催促，却又舍不得打断她，于是也就和寂一起看着，没有说话。这样，微微晃动的枯草前，少女蹲在白石阶上，专注地盯着那叶间的脉络。如此的静谧持续着，一直到寂终于看腻为止。
“诶？爸爸，那边是架秋千吗？”从小草那里回过神，才站起身的寂便又留意到了庭院角落的一架秋千。那肯定是架秋千，不会认错的，木制的三角形支架，用锁链挂着一张靠背座椅。座椅很宽，能坐得下两个人，两旁的扶手是从椅背的木条弯下来的，扭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花瓣很多，不知道花的名字是什么，总之是看起来很可爱，只可惜已经发霉了。
“对，这个是秋千，以前的时候搭的，不过好久没玩过了。以前你姐姐还没睡过去的时候，我经常跟她玩这架秋千的。小寂以后想要玩的话，我就再修一下，可以和姐姐一起坐哦，到时候我在后面推你们，哈哈。”比萨尔想到这个场景，就笑了出来。
“嗯，好啊好啊。”寂想象着荡来荡去的感觉，也眯起眼睛跟父亲一块笑起来。还没有试过，不过秋千应该会很好玩呢，等再回到家的时候，就可以和爸爸还有姐姐一起玩了吧？
想着这些，她继续朝院门走去。
出了院门，外边就是昨夜回来时的街道。寂走在小城的碎石路上，现在的周围一切都是亮堂堂的，与之前的漆黑完全不一样，那种隐隐约约的害怕感觉全都没有了，而且暖和的身子也可以走得很放松。稍微有点儿开心。
中午的居民区不算热闹，一般只有几个市民独自地在街道上缓步走着，像是饭后的消食散步。偶尔也有快步独行的，这种就猜不出是去干嘛的了，当寂问起的时候比萨尔只能投降。在周围的人群中，寂看得最多的，还是路边聚在一团嬉闹的小孩子们，他们自顾自地玩着，追来追去地打闹，丝毫不关注周围大人们的事。她对这些游戏很是好奇，但加入的想法倒是没有。要忙着赶路呢，而且自己也不会玩。
这座小城位于鲁尔沙里王国偏北的地方，因为邻近大陆北部边缘，这里的居民几乎都是人族。它并不怎么繁华，但生活恬静，这种氛围也正是比萨尔离开研究院后在此定居的原因之一。
“爸爸？”寂的叫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了，寂？”比萨尔回过神问道。
“他们怎么都在看我呀？”虽然不繁华是不繁华，但寂正在走的这段街可也不是贫民区，因此她这身非民非丐的怪异行头着实惹眼。大人往往只是瞟上一眼，小孩子则更不加掩饰，觉得有趣便直直盯着她看。这些目光打在身上，让寂有些不安。
“呃，可能是他们觉得小寂太漂亮了吧。要不你把帽子戴上？”虽然衣品不怎么样，但其实比萨尔对他配的衣服到底多奇怪是有起码的自觉的，只是他实在没好意思说。
“对了，寂，在有人的地方说话要小声一点儿，被听到的话不太好。只要你说了，我都听得见。”他顺带提起了这件事，在一般人看来，寂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估计就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着也会不太正常。
“知道了，像这样能听见吗。”她一边分开脑后的头发一边压低声音问，然后把外套的兜帽戴上脑袋。
“这样就可以。”比萨尔回答着，又突然意识到像这样不盘头发直接戴兜帽的话，头发会从两边漏出来，更奇怪了。但他还是没好意思提这一嘴，干脆无视。
绕过几条街道，周围逐渐热闹起来，碎石的路面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鹅卵石。路上的行人变多了，主要建筑也不再是民居，而成了挂着花花绿绿招牌的店铺。还有支起摊子，把各种物什摆在显眼之处的小贩，用悠扬上翘的调门叫卖着，引得寂一惊一乍地左顾右盼，问这问那：
“那种漂亮的小瓶子是什么呀？
“那是什么花呢？好大一朵诶。”
“那个，在发光耶！有爸爸做的那么好吗？”
“那个铁锤子是用什么做的啊？诶，铁的？”
……
比萨尔甚至要庆幸自己不用担心喘不上气——好在他已经没气了。这么去想自己的现状真是有点黑色幽默。不过，像这样子跟女儿一件一件地解释东西，他其实是乐此不疲的。
再往前，走进更开阔的中心街区，地上的鹅卵石路面从一处拐角开始突然就换成了一块一块的青石板路，身边宽阔的街道上也偶尔会有马车驶过。那都是些俊俏壮马拉的客车，马蹄和车轮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多数的后面拖着精巧花哨的客厢，画着好看的纹绘，有的还有雕刻，这种一般就是私人的马车了。当然也有朴素点的制式马车，一律刷上黄漆，这些就没有那些私人马车气派了。范提城的中心街道允许三四驾马车并排行驶，但因为小摊和行人散在道路上，不时需要人群避一避，所以开不了多快。寂跟前面的人一样靠着街边走，远远躲开。
在街道一侧走着，耳旁嘈杂的声音都合在一起，成了不好分辨的吵嚷声。街边的餐店里也传出各种混杂的气味。
“喏，你看，我们要去坐的就是那种马车。”比萨尔示意寂去看从旁侧驶过的一辆挂着“施韦星马车运输行”黑铁标牌的制式马车。
“寂，你知道马和地龙拉车的区别吗？”比萨尔顺口问道。在不使用魔法的情况下，马和地龙就是鲁尔沙里王国最常用的交通工具。由于地龙的驯化要比马晚，“马车”这个词便沿用了下来。比起马，地龙的力气更大，但速度更慢，因此用于货运更多。当然，紧急的情况会用马车，再紧急的话就用传送了，不过传送也不是什么靠谱的法子，又累又砸钱。至于马和地龙的价格......
“啊，不知道……”当比萨尔打完了腹稿，寂才作出回答。
注意到她有些心不在焉，比萨尔把腹稿丢到一边，猜测起寂在想什么。然后，他便发现寂正盯着看的是一家糕点店，有香甜的气味正从那儿传来。
“想再吃点儿什么吗？”比萨尔看穿了她的心思。
“嗯，这里面的东西闻起来很香。”寂很坦率地伸直手，指向店中。这是一间不大的糕点店，门上挂着“帕法蛋糕店”的花体字木匾。店面上大片的长条玻璃窗之后，琳琅满目的糕点排放在橱柜中，用它们自己吸引着顾客。显然，即使才刚吃过饭不久，她也没能抵抗住诱惑。
“想吃的话就买点儿，我们的钱带够了。”比萨尔不可能在给女儿吃东西这方面吝啬，要是身体还在，路过小吃摊的时候他早该带着寂找零食去了。
于是，怀着些许期待与忐忑，寂推开了店门。
“叮零零——”铃铛被门撞到，发出清脆的响声。寂走入店内，那些好闻的气味更浓了。门在身后合拢，又撞上铃铛。她吞了口口水，看着橱柜里各式各样的精巧糕点，一时有些挑花了眼。
而且，该怎么买东西来着？她想着这个问题，但是心思已经全在橱柜里了。
“欢迎光临，小妹妹，想吃什么呀？”柜台后传来了这样的问话。
“哎呀？”寂循声看去，这才注意到柜台里边坐着的店主，还有她手边才刚放下来的针线。
店主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身前系着一条淡黄色的围裙，面相和善，眼角铺着几丝皱纹，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不少。她的语气很是热情，即使看到寂不搭调的衣着也没表现出过多的奇怪。
“我，我不知道，我先看看。”因为认不全糕点，她对上这热情的询问一时感到紧张。
“问问她有什么推荐的。”比萨尔在一旁提醒道。
“那个，有什么推荐的吗？”寂赶紧照着他的话问。
“要推荐啊……你是想买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吃，还是自己吃呢？”店主眉眼微扬，边打量着寂边问。
“是我自己要吃的。”寂回答着，向对方的打量回以略带困惑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要靠盯着自己看来推荐吃的。
比萨尔倒是知道其中缘故——单凭寂的样貌和衣装并不好判断她的经济状况，二者的反差太大了些。不考虑特例的情况下，穷人家的孩子不太可能有寂这样的外貌，这是要靠营养和护理堆出来的。但她身上的衣服又像是捡来的一样不合身，还一个人出来买吃的，实在不像是哪个大家闺秀……如果是让自己来推荐的话，估计也得想一会，真是难为她了。
店主站起身，绕出柜台走到寂身前，屈膝，弯了些腰说道，“那小妹妹，你是带了多少钱来买糕点呢？”
“我数一数……”寂说着，抬手解起扣子，要把钱袋拿出来。
“不是要数你有多少钱，小笨蛋，太多了。”比萨尔赶紧叫停她，“你跟她说五个希拉玛就好了。又不是把车费也全拿来买吃的啊。”
寂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对方说道：“哦，嗯，是五个希拉玛。”
“那我推荐你来试试我新做的奶油香蕉烤尖，用的是从夏德斯运来的奶油和香蕉，我自己吃着味道可好了，要不要试试？中间架子上第二排就是。”听到这个回答，店主直起腰，伸手示意她往放烤尖的地方看。
寂于是顺着方向走到橱柜边，小心地避开其他糕点，扒住架子，让视线高于第二层，为了看得更清楚还踮了踮脚。
那是一种呈正四面体形状的糕点，每个面都往内微微凹陷，外表层层叠叠的金黄色酥皮上点缀着少许糖霜，把油光盖在了粉白之下。十多个相同的的烤尖在油纸上整齐排开，每个都快有寂两只手加起来一样大，稍微站近一点儿还能闻到甜甜的气味，应该就是香蕉的味道，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怎么样？一个只要三希拉码。”店主笑着向她推荐。
寂看向店主的笑脸，又别过头，用店主听不见的声音问：“爸爸，这个贵吗？”
“三个希拉码，不贵，你想吃这个？”
她点点头。
“嗯，我想要一个烤尖。”她打定主意，转回脑袋，很高兴地对店主说。然后从外套下的夹袄里费劲地取出钱袋，递了一枚银币过去。
“我保证你会喜欢的，呵呵。”店主笑得更热情了。她收下钱，用油纸熟练地把烤尖包好，又回柜台取了九枚铜币，一起递给她，“拿好了，小心烫嘴，这个还热着呢。”
“谢谢。”寂将找钱收进兜里，然后掀开纸包，双手捧着咬了一大口。
酥皮在口中发出滋滋的断裂声，带着糖霜的初甜，还有点点油脂的滑润，嚼上几次后咽下去，又是很松软的口感。再一口下去，便咬到了馅的部分，香蕉与奶油的味道混着烘焙过的温热面包冲上味蕾，让她眼前一亮，眼睛睁得大大的。
“唔！好好吃！”因为嘴里含着东西，寂的称赞有些口齿不清。
“我就说嘛，你会喜欢的。”见她如此可爱的模样，店主笑容更盛几分，眼睛都几乎眯成了缝。
告别了店主，寂一边吃着买来的烤尖，一边继续向车站走去。地面上的青石板在某一处突然变回了鹅卵石，然后又慢慢变回了碎石，再到后面连碎石都没有了，只剩下车辙和马蹄压平的土路。寂走在两道宽宽的车辙印中间，沿着小城的边缘一路向前。这就是一路遇上的制式马车驶来又驶去的方向，同样也是她的目的地。
这条被压出来的路并没有其他人在走，因为一般人肯定不会选这样一条又长又偏的路，只有像她这种迷路的人才会——在确定了自己确实不记路还把寂带出了城后，比萨尔是抱着反正走到头肯定能到车站的想法让寂这么走的。寂倒是没有抱怨，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车辙内时不时冒出来的几丛小草：短茅、夏枯、半芝……比萨尔一株一株给她念着名字。
以这两道车辙印为界，范提城的边缘就被分了出来。右手边的方向还是之前穿过的那座小城，木石的房屋聚拢在此，遮挡住更远处的光景，那些嬉闹声、叫卖声、谈话声都在另一边熙攘着。而左手边，就是郊外了，昨天夜里回来时，大概也就是这番景象。荒草在这尚未开发之地肆意丛生，周围还有几座已被砍倒，爬上青苔的树桩。稍远一点的地方，或白或红或粉的五瓣野花在已然衰黄的草地上成簇开放。那是塔尔花，这种花期奇特的草本植物就这样展示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再远处，还没被砍伐完全的黑霜木林几乎已经掉光了叶子，枯黄的叶片蜷缩在枝桠上，每当有风吹过就会抖动着掉下几片，在空中划出漂亮的痕迹。视线尽头蒙上白雾的群山层层相叠，连成了一道墙，包围起前后和左方，让寂回想起家里的那个澡盆，是不是也像这样把范提城装了起来？视线顺着没有雪顶的矮山向上，苍蓝色的天空中依稀浮着几朵薄云。
手上的烤尖在一点点变小。前面几口之后，她都是小口小口地在咬，舍不得吃完。不过，吃得再慢也是会吃完的，哪怕最后一口嚼得再仔细也总得吞掉。寂就是在远远看到车站的黑色路牌时咽下的这一口。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把油纸弯起来，让碎掉的酥皮聚在一块，凑近来吸进嘴里，一点儿都不愿意浪费。比萨尔觉得这样稍微有点不淑女，但是貌似也不差这点不优雅了，所以也只是让她用油纸的背面擦干净嘴边的油，再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接着往前去，因为已经看到目的地了，寂加快了些步伐。那块的黑底金字的路牌立在车辙边，其上“施威星马车运输行“的字样慢慢放大到能看清的程度。
视线绕过招牌，是又变得喧闹的景象：人群、许多的小吃摊、一条条的雨棚与充作售票亭的几间小亭子。虽然这座城不大，车站设施也挺简陋，可它本身的地理位置却适合当一个不错的交通枢纽，因此这座建在城郊的车站看起来甚至和城区差不多热闹。雨棚边，型制统一的几种马车与等待出发的马匹停在那里；另一头，几架载着人与货物的马车已经驶出。
寂远远看着车站的样子，突然想起父亲在路上有提过不止是马会拉车，还有一种不认识的动物也会。于是停下脚，手搭凉棚眯起眼努力看去，想在那些站台间找到之前一路上都没遇见的地龙。可惜看不清楚，还是没有收获。
“在看什么呢？”比萨尔问她，没搞明白寂这又是在干什么。
“我在找那种，嗯，地龙。”这个词不太好发音，她卡了一下才说出口。
“先过去再找吧，到了车站就能看到了。这么远你看个什么劲？别停下。”比萨尔有点无奈于这小家伙的思路。
“嗯对。”寂点点头，向着车站继续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