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车站前的最后一段小坡,经过路边的招牌,这个时候阳光已经是有了些角度,马车行也就在眼前了。稍斜的阳光把小小的影子投在寂身前的地面上,像是在领着她向前。影子的边缘是明暗的分界,浮掠过平坦的黄土和翘起的草叶,随着其间的凹凸泛出波澜,最后跃起一步,钻进了更大片的人影里。
寂于是抬起头,从中回过神来——
“哇,好多人啊……”寂的小小感叹从嘴里冒了出来。
“是很多人,毕竟是车站嘛。”比萨尔回应道,这个车站也是真久没来过了。
“现在要去哪儿呢,爸爸?”她歪着头敲了敲脑袋,还有点迷糊。
“现在要先去买票,你找一找售票处在哪儿,我也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刚刚看见应该在右边的。我们等会儿直接包一辆马车去,这样能最快。”
埋在人群和雨棚柱子之间的寂踮起脚,向着右前方努力张望,恰好能从缝隙里瞧见售票处的半张招牌。
她点点头,盯着售票处顶上的一点儿亮黄色屋檐,左摇右晃地钻过一层人群,才看到了售票处的全貌——不算很大的一座小屋子,屋顶刷着明亮的黄漆,下面黑霜木的墙直插进地里,朝向旅客的这面墙上开着三个大窗。外开的窗板全是用棍子支起来的,里面都有正忙碌着的售票员,和顾客交谈着或埋头正写着什么。
她选了中间最短的那条,站到队末穿黑色棉袄的男人后边,也排起队来。前面的人每走一步,她就跟着挪两小步,还要保持好距离不让鼻尖撞上前人的衣摆——刚才贴太紧的时候被父亲笑话了。队伍不长,所以没多久寂就跟到了售票窗前。这时她才发现售票窗对自己来说实在太高了,又得踮起脚才能看到后面的售票员小姐。
“小妹妹一个人吗?你家大人呢?”售票员说着抬眼看向寂身后。寂也顺着转身看去,正瞧见身后女士摇头的动作。二人对视之下,女士赶紧移眼看向别处,好像是在表示与她无关。
寂转回去看向售票员,有些懵懵的。该怎么说呢?爸爸之前好像不想要别人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来着,说话都让我小声说呢……
“别跟她说!”还没等寂想明白,比萨尔就先叫住了她,“不要跟别人说我也在你身体里,你就直接跟她说包辆去拉朗黎的马车,小号马车就行了。她不会多问的。”
“我和你在一起的这种事情,告诉别人只会很麻烦,所以你就当只有你一个人就行。”比萨尔补充道。
“我想包一辆小号马车,去拉朗黎。”听完父亲的话,寂吞了口口水,仰着头对售票员小姐说。
“好的,稍等一下。”售票员小姐果然没有再问下去,她对着寂笑了一下,马上便转回业务话题。她从手边搬起一本厚厚的册子,啪啦啦动作很快地翻到了某一页,快速查阅后再看回寂:“我们现在就有空闲的马车,到拉朗黎一共是三个金币。”
三个金币?寂一下子又懵住了。没有那么多钱啊?可是,爸爸不是说够了吗?
“怎么涨了这么多?之前不是三百希拉码就行了吗?”寂刚低下头要问,比萨尔比她还先开口了。
“问问她怎么不是这个价了?”他觉得对方一定是搞错了。
“那个,之前不是三百希拉码的吗?”寂小心地抬头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售票员小姐皱起眉来,看了寂几秒,盯得对方心里发毛,不知所措。
“小妹妹,你是不是弄错了?这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价格了,现在的价格就是五百四十希拉码。”应该是没能从寂的神情里看出开玩笑的成分,她最终认真作了解释。
“那,那我钱不够欸……”想起抽屉里已经被拿空了,寂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这样啊……”看见寂为难的模样,售票员又低头查找起来,“要是你只有这么多钱的话,可以去坐公共马车,不过没有直达的。”她指向贴在窗边的地图比划着说,“你可以先坐到林多市,再从那儿转拉朗黎。虽然慢一点,但只要六十希拉码,便宜很多。”
“那就是我记错了吧。”比萨尔也没别的办法,毕竟价格是人家定的,正规马车行也不至于对着小孩子宰客,“我们坐公共马车去吧,估计也就慢个半天。”
“那好呀,我买一张公共马车票!”寂数出五枚银币,开心地递了过去。
“好的,收你三个,剩下的你在林多市买票的时候再付给那边。你要去四号站台等车。”售票员小姐回以更加柔和的微笑,把多的钱递还给寂,然后快速签好了一张淡黄色的车票,嚓地撕下来,也递给了她。
“谢谢!”寂接过钱和车票,往钱袋里收。
“走吧,我们去等车。我也好些年没坐马车行的车了,你看,我这连价都记不清。不过也还行,也就慢一点而已。”比萨尔为自己的糊涂找补了两句。
“嗯呢。”寂小声回应,转过身走出售票处,又回到了阳光里,找寻起站台的方向。她记得之前在山坡上看到站台和售票窗并不挨着,所以还要再来一小段才能到。
一边走一边问路,还努力忍耐了一下经过烤肉摊时的香味,寂没一会儿就到了四号站台。说是站台,其实这里就是一块插了杆标牌的空地,顶上支着不大的黑色雨棚,周围连长椅之类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让腿酸酸的寂很是失望,索性蹲在了标牌下面。
此时站台处已经站了七八个人,注意到她停在这里,有一男一女先后瞟了她一眼,然后就把脸转回去了。
“别蹲了,蹲着也累。坐地上得了,反正不怕弄脏。”比萨尔这么一说,寂于是也听劝地坐了下来,没想到地上的枯草竟然扎屁股,刺刺的,一点都不舒服。只不过她也懒得起来了。
“范提城,林多市,森莫城,云野……”寂读着标牌上的地名,林多市正好是下一站,应该不会太远的样子。
寂想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拍拍屁股,把坐处改在了雨棚里,然后向车辙印的方向左右张望。所见仍旧是枯败的草地和几簇开得不合时令的野花,与之前一样。远方淡青色的山丘前,几架马车正朝车站驶来,但都不是往四站台的方向。
“要等多久啊,爸爸?”她小声问道,抬起头,却被雨棚破损处漏进来的阳光晃到了眼睛,急忙移开视线。
“不知道啊,我实在是太久没坐了,你问问别人吧。”比萨尔如实回答,他也等得有点儿无聊。
寂想了想,选中了旁边一名穿棕色风衣,正在看报纸的男人,抬起小手点了点他的后腰,“先生,你好?”
那男子放下报纸,转过身打量起她:“什么事?”
“那个,我想问一下还要等多久。”寂再一次对上这种直直的目光,有点儿不好意思,嘴都抿了起来。
“不清楚。我已经站在这儿半个钟头了,车什么时候来这种事说不准。”他略显古怪地看了她几眼后,才又拿起报纸。
“那我们就等吧,应该用不了太久。它总会来的。”比萨尔制止了她继续找人问的企图,“反正也没事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寂想起昨天晚上的故事,期待起来。
“那我想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兔子……”
在比萨尔捣鼓完两个童话故事,刚要找第三个的时候,远处传来了越来越大的蹄声。寂转头沿着车辙印一路望去,见到了让她眼前一亮的景象——
那是一架很大很大的马车,被六匹像但又不像是马的动物拉着,正朝这处站台的位置驶来。
“喏,寂,你看,那就是地龙,现在看到了吧。”比萨尔告诉寂,“地龙和马还是挺不一样的,你可以好好看看。”
寂点了点头,扶着雨棚柱一跳就站起身来。她仔细地眯起眼,然后又睁大眼睛——地龙原来是这样的,那些拉着车的大家伙很像是超大的马,但是头上长着犄角,身上还盖着满满的鳞片,每一片好像都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大。最前面左边的那一匹是绿色的,剩下的都是蓝色的,它们被鳞片包裹的身躯在阳光下反射着光,闪闪的。那十二双似蹄似爪的大脚在行走中扬起尘土,带着车轮的隆隆声,好像连地面都抖了起来。
随着马车靠近站台,寂才发现它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大多了。六匹挺拔高岸的地龙之后,是四节气势惊人的木制车厢,每节车厢都装得下二三十人,在行驶的晃动中发出沉重的闷声。这公共马车不像之前在街上见到的那些私人马车,没有华丽的雕刻装饰,只由一块一块切割整齐的木板靠铁钉拼接而成,一些钉头露在外面,生了锈,与雨水一同在车厢表面印下锈痕。远看还没什么感觉,但等它到了近旁,仰头看着,竟让寂生起一股莫名的惧意。
“爸爸,它,马车,好大啊。”寂盯着那看不见里面有什么的窗户发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呵呵,我小时候也怕过大东西,别紧张。”猜到她心思的比萨尔安抚道,“其实本来也不怕的,直到有一次差点儿被巨蛙吃了,就开始害怕了。不过后来杀掉的巨蛙太多了,还要拆碎了解剖,就不怕了。”
“车厢而已,又不是巨蛙,吃不了你。”
“嗯。”寂点点头,听父亲这么一说,那种感觉一下子就消掉不少,于是她敲敲脑袋,想完全把它忘掉。
“好了,快把票拿出来,一会儿要检票了。”比萨尔提醒着。
正当寂在口袋里翻着车票时,随着车头处车夫一声粗犷的吆喝,马车摇晃着减速,停在了站台边。
寂被这声吆喝引得向车头处看去,只见一个蓄着红棕色络腮胡的矮个男人突然扑开车门跳了出来,他姿势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抬脚踹在门框下边的插销上,一块木板便斜着滑了出来,搭在地上就变成了踏脚的坡。
“到范提城了啊!该下车的赶紧下车!一个一个下!公厕要往外走!”那个像车夫的男人靠在门边,用一副大得过头的嗓门叫着。跟着他的叫声,几名提着行李的乘客陆续踩着木坡从车上下来。而马车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来了一圈推着手推车的小贩,叫卖着他们的食物、饮料之类,原先冷清的站台顿时热闹起来。
“诶?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呀?”寂有点惊讶。
“为了赚钱嘛。站与站之间路程一般都挺远的,所以总有乘客会需要吃点东西,这些商人就靠这个赚钱,所以一有车到站就来了。”比萨尔在寂四处张望的时候讲解道,“你还想吃点什么吗?”
“唔,我还不饿。”寂摇了摇头,不去看那些人,接着找她的票。
“检票!”见人下完了,车夫守在门边,转头对着站台上的人再次用那大嗓门叫道,“都把票拿在手上!这是去林多的车,别上错了!”
跟着上车的短队,寂也走上了那道木坡,学着前面的人一样在经过车夫的时候把票递出去。车夫用一只很粗的手接过票,看了看票又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多停了一会儿,才像刚缓过神一样急忙转过眼,用打孔器夹住车票打好孔,递还给她。
寂感觉莫名其妙,但既然父亲没说什么,她也就没再多想,径直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要比外面暗上不少,因为窗户只开了两扇。窗外的阳光斜着穿过没安玻璃的框子进来,最后落在黑乎乎的地板上,没有接着反射。这地板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干净,都分不出有多少块,缝隙被各种灰尘泥巴填平了。而且车里还有一股闷闷的怪味道,有点像是家里的那个老橱柜,但没那么浓,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很不好闻。
寂小心地踩着地板上还勉强能看见原本木纹的部分,摸进了车门这侧的过道。与过道垂直的是一排排褐色的木长椅,这些长椅倒是被打磨光亮,一点都不脏。椅下应该是放行李的空间,至少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不过寂没有行李就是了。与她预想的不一样,车里并不拥挤,只坐了个半满。
“寂,我们找个靠窗的位置,就那边。”听着父亲的话,寂找了条没人的长椅,横着身子挪到了最里面。
靠在硬硬的椅背上,寂扭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周围吵吵的,一起坐车的其他人好像都在互相说着话,连车夫都叼着烟坐在前排,问之前那个拿报纸的男人有没有什么新闻。可是寂实在是听不大懂,只听见了些关于高皮伦战事吃紧、印花税降低之类散碎的词句。不过,听他们讲话倒是让她发现了那股不好闻的气味原来是烟味。
听腻了这些闲聊的寂于是又盯上了手里的车票,拉直对着窗外射入的阳光研究起来。
车票的纸材是一种薄薄的黄纸,在阳光下能轻易看见分散的纤维纹理,两面印着的深蓝色波浪花纹也会因为透过的光线而叠到一起。票的正面用飘逸的花体写着首末站是范提城到林多市,还有十月中旬五的日期——那是刚才售票员小姐写上去的。其上居中的位置用加粗的印刷体戳着“某某马车运输行”的字样——打孔器打出的孔是三角形的,刚好打在了“施威星”这个单词上,不过还是能猜出来。透过这个孔看的话,视野就可以变成三角形的。
她就这样把车票凑过来揉过去,玩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才把它收回兜里,又观察起周围——车厢门大开着,门边停着的是辆卖烤食的推车,上面的火苗时不时会舔一下烤架。小贩们仍围着马车没走,但是已经没有人买东西了,也没有人再上下车。马车不走,人们就也一样呆在原地,一切在嘈杂中又显得挺冷清。
好无聊啊。身边的其他人还在聊着闲天,但寂是不想再听了。听不懂的话听再久也不好玩,只有爸爸才会给自己挨个解释意思。
“爸爸,车怎么还没有开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的她于是询问父亲。这马车什么时候才能动起来呢?如果不动的话,就不叫坐车了吧……那怎么办呢?
“这种马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般要停个半小时多吧。”比萨尔回忆着很久之前坐公共马车的经历,“地龙要休息休息,而且应该还有些乘客上厕所没回来,所以没那么快的。再等一等吧,寂。你可以先看看窗户外面。”
“这样呀,那好吧。”寂鼓着嘴点点头,侧过身子朝外望去。
范提城的地势似乎比较低,四面都能看到山。但也都不算高山,很平缓,没有峭壁应有的秃岩或是雪顶,而是直到山顶都一片青绿,参差而连绵地接上碧蓝的天空——比萨尔告诉寂这些山上的树都是软松,所以四季常青。远处的山脚下,几架马车正沿着细细的草径往站台里驶来,它们来时的路都没入了群山里。要进到这座小城,想必得在那之间绕上好一会儿吧。等自己坐的马车出发之后也会这样吗?她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些顺山形走势而蜿蜒的道路,想象着那里面会是怎么样的。
在车里看风景和在外面看的感觉是不太一样呢,有一点点说不清的差别。嗯,是因为有个框吗?还是因为位置比外面高呢?之前对着车票看的时候还没发现呢……
寂想找找这个差别,可是很久都没想清楚。而马车突然就动了起来,窗外的所有景象一齐缓缓后移。她回头看向前面,发现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车头驾驶的座位上,车门也关了起来。看来这趟旅程终于是出发了。
“爸爸,再给我讲个故事吧。”看着外面向后退去的一切,寂把下巴搭在了窗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结果被晃动的车厢磕到了下巴。吃痛的她于是又用手垫上。
“小心点儿!像你这样乱碰东西很容易伤着自己的。”比萨尔教训道。
“我想想……”训完这句,他就开始找起故事,“暂时想不出来了啊,不过,你知道后面的车厢是拉货的吗?”挣扎了一会儿没能成功找到的他想要换个话题。
“这样吗?难怪没有窗户……”寂回忆起之前在外面看时马车的样子,的确是如此的。
“嗯,那爸爸加油想出故事来好不好?”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讨要故事。
“啊……好吧,那你得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再看看外边,路上肯定有好看的东西,你仔细瞧瞧。”比萨尔有些无奈,只得拖延几下之后绞尽脑汁地去找。要是换做过去,他可是很擅长讲故事的,可这些年自己一个人待久了,这技术真是生疏了太多。看来要赶紧把感觉找回来才行,要不然这小家伙就应付不过去了。
马车一边晃一边驶着,很快便穿进了一片只剩枝桠的树林,黑褐的秃枝把上方的天空切成蛛网一样,落下影子来,一道道扫过寂的脸庞。在穿过树林的途中突然遇见了条横生的低枝,几乎要伸进车窗里。寂伸手想把它折下来,但没想到这看似枯死的枝条其实很有韧性,拽不动的她最后只能放手,得到了父亲“小心别划伤手”的训斥。
沿途每隔上一段很长的距离就会有一根样式固定的路标,都是顶端涂着绿色颜料的直杆。比萨尔告诉寂,这是用来给马车辨明方向用的,因为铺好的道路不是到处都有的。寂也想要伸手摸一下这个,被父亲叫住了——“你最好别给我从车窗掉下去。”
听着父亲轻轻讲着故事,寂出神地望着窗外。这正在进行的旅行让她觉得十分新奇,简直想把所有的景色都收进眼里,但总是还没看够就过去了。不过也总有新的东西可看,于是刚刚的景色也会马上被抛到脑后。
马车带着一车人告别了范提城,朝着群山前行。驶过城周小片的平原,就是崎岖的山路,鲁尔沙里真正的地形也在此时显出面目。山路是拐来拐去的,完全猜不出前面的道路会是什么,有好多时候寂都只能看着路四周爬着黄褐藤蔓的山壁发愣,而山路似乎已经消失在了拐角。不过这只是错觉,马车仍然沉稳而小心地前进着,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她也应着车的倾斜在长椅上故意滑来滑去,问着父亲窗外的事物,树林、小山、偶尔发现的一间荒野弃屋、还有会颠得很厉害的石滩,都是没见过的风景,都是那么有趣。
但是,小孩子的精力终究是没那么多,即使心里还想看,寂也渐渐开始打起哈欠,眼皮也耷了下来。最后,在晃动时缓时紧的马车中,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