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用过晚饭后，天色已经完全灰暗下来。
时值七月，这个点，正常来说其实应该还有点余光， 像外面这副样子，大概明天是有雨下的。泠本想今晚就去外婆的遗物中一探究竟，不过这栋荒废的小洋楼，电力已经完全失效了。比起在黑暗中瞎翻，泠觉得自己还是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
阿婆早就把泠睡觉的房间腾出来，并且布置的很好了，此刻正在烧洗澡用的热水。泠趴在二楼阳台的边缘，眼睛盯着远空模糊的影子走神。
突然说到不怎么熟的阿婆家来借住，若说没有尴尬，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好在阿婆对外婆的事有所了解，泠这一下来，也不算过于打扰。阿婆大概也有很多话憋在心里，想对当年的外婆说，但是无从倾诉。一直到了她的垂暮之年，外婆在外人眼中，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疯子，想来这么喜欢外婆的阿婆，心里是相当难受的。倘若自己的到来，能够稍微让阿婆释怀一些，也不枉阿婆这一个暑假的照顾了。
“呀呀呀呀…”
家门口的灯照明度极其有限，对面树杈上停着的那几只乌鸦，漆黑的羽毛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在这个深邃无光的夜晚，配合干枯的叫声，着实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至少泠是被盯着心里发毛。
“怎么总感觉那乌鸦和人似的，盯着我看。”泠嘀咕道，正准备转身回屋时，脸上突然传来冰冷的触感。
一滴，两滴，随后是愈来愈多的雨点，密密麻麻，以倾盆之势轰然落下。再看时，那外面已经尽数被雨幕覆盖。那几盏灯光处，雨水已经凝聚成瀑了。
心头一惊，泠停下脚步。原因无他，雨大过一定程度，实际上对人非常有吸引力——到底能下多大呢？还能不能再大点？这么想着，甚至会因为雨势的减小而稍感悲伤，全然不顾大量的雨可能造成洪灾什么的。
不，这点完全不需要考虑吧，真涨起洪水来，那时候再考虑好了。
泠想，随后完全沉迷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去，脸色也开始弥漫出异样的潮红。
"铮——"
少女头上的发卡猛然发出金铁般的交鸣，其上原本洁白的花朵装饰，竟然在一点一点染上猩红。
此刻泠眼前的场景也在迅速变化着——雨水不再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血似的。那几盏醒目的灯，更是以惊人的方式向四周辐射着巨量的黑暗。靠近灯附近的空间，已经完全被黑暗吞噬了。
当泠冒出雨是血这个念头时，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顿时大幅弥漫起来，而少女头上的猩红石蒜花，也宛如获得了生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
随着花的展开，一股看不见的波动自泠身上散开，连带着周边的墙壁都躁动不安起来。
不知不觉间，少女的眼眸几乎被鲜红占满，情况正在走向不可预知的境地。
“可不能就这么陷进去啊，那太无趣了。”
俏皮的女声传来，如细雨般抚慰心灵的躁动。
少女感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猩红地狱开始迅速褪去鲜红，回归到最原始最稳定的状态。在最后昏迷前，少女只看到了一个脸上写满慌慌张张的小女孩——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初音玩偶。
"原来那孩子喜欢初音啊?"
莫名生出一个想法，泠彻底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泠已经躺在客房的床上了。理智重归现实，疼痛比灯光先到来。浑身像是要散架一般，最难受的，则是脑袋中仿佛有个铁针在疯狂搅拌，誓要将灵魂都搅碎。
“呃呃呃..到底，怎么了？”少女无助的抱着头，好像这样能稍微缓解一点疼痛。
阿婆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用蒲扇扇着风，眼中满是疼惜之色。见泠醒来，她强行压出一个笑容，关切的问道，“感觉好些了吗？”
“嗯……”
泠勉强回了一句，实际上思绪仍然不太清晰，但是已经能分辨现实了。
又过了一会儿，感到精神已经差不多恢复，泠才拖着苍白的声音说道，“抱歉啊，阿婆，刚来第一天晚上就晕倒..”
“不，”阿婆摇摇头，打断了泠的话语，
像是述说着历史一般，她悠悠的道来。
“在我还小的时候，姐姐她也经常晕倒，而且每次一晕就是几天。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守在姐姐床边，看着她在梦中头疼的满床打滚，声嘶力竭。可我又无能为力，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好不容易征求父亲同意，说要出远门去大医院看一看，姐姐自己却拒绝了。”
“这是必要的代价——姐姐那时时常说着。”
“每次晕倒过后，姐姐给我的感觉都会更加陌生。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也就是姐姐对我的照顾依旧不变，我才能一直忍住心中的疑惑，想着就这么过下去，也无可厚非。”
“直到那一次…”
阿婆眼中露出明灭不定的光，
“姐姐突然说要出个远门。早就疯名远扬的她，想要去哪自然没人知道，父亲也不想管。我知道，父亲早就厌烦了，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赶她出门。姐姐也只是为了我，才留在这个家里。那天我追到镇门口，哭着叫姐姐不要走。姐姐只是笑着对我说，”
“没关系的，马上就结束了，静子也可以好好生活了呢。”
“我看的出来，姐姐原本还想多啰嗦几句，她那经常挂在口头的什么，”
“一定要按时吃饭，乖乖听爸妈的话，睡觉盖好被子……”
“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姐姐神情中的疲惫已经连我都能看出来了。”
“姐姐给了我一把钥匙，她说，镇上那栋新盖的房子，其实是她偷偷搞的，里面还留了不少钱，可以给我不高兴时买糖吃。但是唯有3楼最里面的那间屋子，绝对绝对不可以打开，那间屋子在等待下一个主人。”
“说完这些，姐姐转过身去，作势要走。我连忙紧紧的抱住她，结果，结果…”
阿婆已经哭出声来，
“姐姐一把推开了我，我摔倒在地上。姐姐的眼中满是愧疚，但还是离开了。那天我就趴在泥地里，看着姐姐渐渐远去的背影，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在镇门口大声的哭啊，哭到天昏地暗，连一向严厉的父亲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惜最后，我终究没有等来那双手来为我拭去眼泪，再没有那个人来耐心的哄我别哭。”
“我已经不记得我后来是怎么回去的了，我只记得，在那之后，我失魂落魄的过了几年。直到我成年后，我想起，姐姐曾经给了我的一把钥匙。”
“我按姐姐说的，找到了那栋房子。房子很好，有很多我只在传闻中听过的稀奇古怪的家具，装扮的也很漂亮，就是没有人住。”
“房子里摆满了照片，那照片上面，大多数都是姐姐游历各地的照片。我才知道，原来姐姐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去过这么多地方。但是姐姐的照片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现在看来，恐怕连照片上的笑容都是特意为我而留的，那笑容背后分明透露着孤寂。”
“呼..”
阿婆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那时的我就已经决定，要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姐姐的这栋房子。后来我用姐姐留的钱，在姐姐的房子边上，再盖了一栋小楼。然后，就一直住到了现在。”
“起初我每年都会把姐姐的房子翻新一遍，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再去做这些事了。我只能把姐姐留下的东西，全部整理好，放在3楼最里层隔壁那个屋子里。”
“全部封存在那么一个小屋子里，一个逼仄的小房间，写着我姐姐短暂的一生呵。”
“我曾无数次梦到，姐姐站在楼下的墙壁边沿哭泣，我猛然惊醒，跑去楼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是泡影，梦醒了就会破裂。”
“再后来，突然来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小姑娘，拿着姐姐的名字四处询问，我前去打听一番，得知那小姑娘，居然是姐姐的女儿。压下心中的诧异，我隐瞒了姐姐异常的一面，以姑姑的名义，照顾了她很久，偷偷的观察她的成长。那小姑娘安稳的长大了，我觉得，姐姐大概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不仅是我，连她的女儿，都不再和那些东西有所关联。我曾这么想了很久，最后也觉得无所谓，继续缩回榕树镇这个小地方，守着姐姐的故事，时光也慢慢过去。”
“直到后来你出生了。”
阿婆的神情已经说不出是悲伤还是高兴，“我感到了与姐姐的相同的味道。或许在漫长的时间中，守着姐姐那点事情的我，同样沾染上了什么。总之我知道，你就是姐姐说的，会继承她一切的人。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再次感受到了那股身处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感觉。时隔这么多年，那些东西还是找上了门。”
“我也只能按姐姐所说的，继续保护着这栋房子不被其他人打扰，等待你来的那一天。”
阿婆说完，无奈的笑了笑，
“这就是我80年来经历的一切，已经，80年了。”
“……”
泠一时不知道这么回答，凭她有限的脑回路，实在想不出来要如何去安慰一个岁数接近她5倍的老人。或者说，近乎跨了一个世纪的伤疤，真的能够愈合吗？
80年..
少女品味着这个词背后所蕴藏的滋味。
80年？
妈妈今年才40岁，外婆看情况至少比阿婆大不少，90岁？
中间隔了50岁。
泠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点，问道，
“为什么，外婆比我妈妈，大了50多岁？”
虽然没有明确说，但阿婆已经明白了泠的意思，她说，
“我曾经也想过，姐姐既然留有子嗣，说不定只是在躲着我们，实际上在哪里有自己的生活。我后来也去寻找过，关于你妈妈的父亲，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或者在哪里见过姐姐生活。附近的医院，连你妈妈的出生记录都没有。而且你妈妈本身，就对出生，到她几岁时的记忆一无所知，越是长大，越是模糊，简直就像凭空出现的人一样。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妈妈，或许不是姐姐正常生下来的，她本来就没有父亲。”
突然被告知这一点，泠也大吃一惊。随后一想，假设鬼怪的东西是存在的，这个解释反而比较符合实际。外婆几乎不可能在50岁跟别人生下她妈妈，她妈妈是非正常手段诞生的，这个解释反而合理的多。
“……”
泠这才注意到阿婆的怀里还躺着一个小女孩，黑色的双马尾扎成辫子从两侧垂下。
从这个角度泠只能看到一点小女孩的侧脸，不过泠确信她就是泠昏倒前最后看见的小女孩——她是真的喜欢初音啊，睡觉都抱着那个绿色的玩偶。
不过，泠转念一想，阿婆明明没有后代，这个小女孩是哪来的？当时将我拉回现实的，会是这个小女孩吗？
不，泠立马否决了这个想法。那道声音虽然略显稚嫩，但也不是这个小女孩能发出来的，也就是说另有其人，会是谁呢？
顺着泠的目光，阿婆不等泠问，就先说道，
“这孩子是隔壁家的，名叫川蝶。今年才12岁，家里就只剩一个父亲了。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照顾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相继离世。平时只能跟父亲相依为命，白天她父亲务农不在家时，一般都是我在照顾这孩子。今天她父亲说是去码头找了份临时活计，可能回来比较晚，又被大雨耽搁了。这小姑娘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就跑到我这来了。”
“唔…”
川蝶似乎是终于被二人讲话声吵醒了，此刻正目不斜视的打量着泠这个城市里来的漂亮大姐姐。
若是论外貌，泠对小孩子还是非常有杀伤力的。
倘若轻声细语的说话，是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感叹，“泠是能成为我母亲的人啊~”
什么什么的。
察觉到川蝶已经醒来，阿婆先是轻轻的抚摸了一阵川蝶的头发，随后站起身脸色不太自然的，笑呵呵的说道，“小蝶，跟大姐姐在这玩会儿好不好？阿婆去看看你爸爸有没有回来。”
小女孩点点头，怯生生的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就像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也对，自己刚来第一天就晕在小女孩面前，想必是有些吓人。说起来这个，泠发现，外面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漆黑依旧。
凌晨2点，都到这个点了啊。
泠和小女孩互相盯着看，一时间居然又有些尴尬了，不过暂时也睡不着……
注意到小女孩手中的玩偶，泠心生一计。
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搜索“初音未来”。
“我看看——”泠扫视着手机上显示的一列歌名，最顶头一个，初音未来的消失。
这歌名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啊……
泠吐槽道，继续往下一个一个翻。
“啊，有了。”泠突然想起来一首歌，好像是初音未来唱的，一般那种摇摇车都会配这首歌，“小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点下播放按钮，泠满怀期待的看向川蝶，仿佛已经沐浴在小女孩眼中散发的闪亮亮光芒里了——
川蝶又往凳子上缩了缩，显然是被吓到了。
“……”
“初音未来，呃，我是说，这是初音未来唱的。”泠试图解释道，“你不喜欢她吗？”
“初音未来？”川蝶抱着玩偶，疑惑的问道。
“……”
泠再次陷入沉默。
什么嘛，搞半天那孩子根本不知道那个玩偶叫初音未来啊。也好也好，二次元都是死肥宅，不接触这些对她成长有利。
一边这么自我安慰着，一边默默关掉了音乐。
“诶？”
川蝶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所措的伸出一点脖子，目光盯着泠的手机，那神情仿佛在说，“声音怎么没了？”
泠突然醒悟过来，这何止是没见过初音未来，这 是根本没见过手机。
“……”
泠最后还是把一路所有歌全部划上，随它自己放去了。川蝶在经过最初的害怕后，慢慢也意识到，这个盒子是能够放出音乐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无言的听着歌。
又过一会儿，屋外突然传来非常嘈杂的声音。泠走到阳台，川蝶也跟着走了出来。泠索性抱着川蝶朝下面看去。只见二十来个人，有老有壮的，大多是男性，手里都拿着手电筒，将附近照的通亮。
阿婆回来了，脸上凝重的像要滴出水来。
“小泠，阿蝶，你们先睡吧。”
“怎么了？”
泠问道，不好的预感在心中产生，但是一问出来就后悔了。
“麦子被水淹了，我叫附近的叔叔伯伯们去抢救一下，别担心，没事的。”
“……”
川蝶在泠的怀里微微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