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到达海滩上时，正好遇见海上的“月出”。
那一轮鹅黄的圆月，就像一块宝玉，逐渐从海平线冒出头，静静悬在不远处的天幕上。她的周遭没有其他星星作伴，因而只能孤独的倾泻着，独属于她的清冷光辉。
这些月华凝聚成水，淅淅沥沥降入海中，于是整片海洋都弥漫着月的那抹银白。伴随着潮起潮落，潮退朝涨，月色化作碎片，波浪间疏影起伏。
“你们肯定是做了什么违背主世界意志的事情，导致规则对你们实施了惩戒……”
到底是什么呢？榕树镇的人做了什么，让“海”不得不出手施以惩戒？
泠凝望着这广阔无垠的海面，思考着小忆所说的话。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已经度过了整整8000年的岁月。人类从一片广袤的草原上出发，足迹遍布蓝星的每个角落，期间对蓝星所做的“恶行”几乎数不胜数，但是此前从未有过“惩罚”。
暂且不提榕树镇的人类究竟做了什么，本身“海”对人类施以“惩戒”这个行为就十分怪异。哪怕已经知晓了怪谈的存在，顺着人类的历史逆推，也从未发现类似的事件。貌似在从前，这所谓的主世界意志，对人类的行为根本就不在乎。
为何会是现在？因为怪谈大面积出逃对主世界意志造成了影响？还是说因为人类的历史记录不全，其实历史上也发生过？
主世界正在发生某种未知的变化，不仅仅只是怪谈的出现…
泠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最关键的地方，但是，信息太少了，根本无法触及那隐藏的真相，而且凭自己的能力，暂时也做不了什么。
“呼~，这些还是以后再考虑吧。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我要怎么去到‘海’的面前？”
难道游过去？泠可不认为自己随便在海边喊喊就能得到回应。但是游泳也不现实，在泠的感知中，‘海’距离岸边的距离并不短。
还是需要一艘船。
又围着海边转了会儿，泠突然瞥见远处一个突起礁石上，隐约有火光在浮动。
那火光在夜色中毫不起眼，若不是发卡稍微强化了一下泠的身体素质，她很可能就当成自己眼花看到的错觉了。
“有谁在那吗?”
泠向那堆篝火走去，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等到对面发现泠的时候，泠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那是一个…穿着救援制服的警官。
对了，救援队是有船的，只要想办法说服救援队带自己出海就行。可是，这个警官为什么是一个人在这？
见泠朝自己走来，那警官主动站起身。
隔着大老远，泠都能窥见他的壮硕身躯。泠本身身高接近一米七几，已经是非常高挑的类型了。然而，在男人面前，泠只能勉强仰望着和他对视。昏黄的火光照在他身上，映出警服下根本掩盖不住的肌肉轮廓。
“小姑娘，大晚上一个人跑海边来干什么？这样可不安全。要是你迷路了，我现在可以送你回镇子上。”
“嗯嗯，没有喔，我只是出来找人。”
“找人？找谁？需要我帮你一起找吗？”
警官疑惑的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
泠看向大海。
“……”
半晌，警官颓然的回到了原位，仿佛自嘲般的笑了笑。
“夜里风大，来坐着吧。”
“嗯。”
泠围着篝火坐下，正好在警官的对面。
“小姑娘怎么称呼？”
“日向泠。”
“刘松。”
刘警官接着说道：“泠姑娘，你是家里谁在船上？”
“没有，不是我家里人，是我邻居一个小姑娘。她的父亲也是这次海上失踪人员之一。”
“这样啊？那你们关系还挺好——她家里其他人也在附近吗？”
泠摇摇头，
“她家里只剩一个父亲了。”
刘警官再次沉默。
通过跳动的火光，泠能看见，这个壮实的中年男人眼框中似乎溢出了几滴水。
他转而自顾自的说道，
“今天救援队在海上搜寻了一整天，远海近海都找了，连一块木头板子都没看见。这个季节海水的流向本来是朝榕树镇岸上流的，就算船遇难了，再怎么说我们都不应该连一块木板都找不到。”
那是因为他们早就不在主世界了，你们当然找不到。
泠吐槽着，突然想到，官方对于怪谈了解多少呢？怪谈此前并不是不存在，只是出现的很少，那就还是有。而理论上和平年代遇到怪谈最多的，就是这些救援警察。
说不定刘警官会知道点什么…
问问吧。
“那有没有可能，其实是遇到了‘百慕大三角’什么的灵异事件？其实船穿越到某个异空间了，所以找不到？“
“那东西怎么可能存在？泠姑娘说笑了。“
刘警官当即否认道，他本想笑出声，但最终嘴角只是抽动了几下。
“为什么不能存在呢？”
“为什么？泠姑娘的想法还真是奇特，正常人根本不会相信这东西的存在吧。就是那些讲故事的人，自己都知道这些东西是假的。”
“如果我女儿还在的话，她倒是很愿意和你分享，她喜欢的各种鬼怪故事之类的——她总是专门搞出一堆，不知道在哪学的奇怪仪式，但是每次都没见到什么，最后还要在她妈妈的督促下搞卫生收拾东西……哈哈哈，那年她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你这个年纪。”
…
泠知道为什么之前提起川蝶时，刘警官表现的这么不自然了。
这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正好与川蝶相反。
“虽然她总是跟我念叨这些东西存在，还和她成为了朋友。但我是从来没信过，只是任着她胡闹。我以为她长大后，就会知道这些东西不存在，自然也会收敛许多。”
“结果后来她都上大学了，我接到她们辅导员的通知，才知道她在宿舍里瞎搞她那些道具，被她的室友们联合举报了——就算那些东西是假的，大晚上看着也瘆人。”
“那天我跟队伍里请了假，专门去她学校接她回来。唉，其实我早该注意到的……“
刘警官盯着篝火，神情复杂。
“回去后，我把她的那些东西全部用箱子装好，准备丢掉。她就突然爆发了，嘶吼着说，为什么我要这么做，那都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当时也是，正在气头上。就没有管她，自顾自把箱子拿到楼下丢掉了。正往回走时，就看见她在往外跑。我就去追，马上追上时，她已经跑到马路上了。一辆超速的公交车疾驶而来，她没有注意到，或者其实注意到了。”
“总之她迎面撞了上去，就倒在我面前。我走过去，俯下身，她眼睛中的神采早就溃散了。我又试了下鼻息，根本没有反应——也对，血液都从后脑勺流出来，把周边头发浸透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人倾诉似的，刘警官继续说道：
“那之后，我就退伍了，转到后方成为了一名救援警察。只要我多挽回一条生命，就会多一个家庭免于遭受我的痛苦。我还跟各方媒体联系，奔走于许多高校间，做了不少父母子女要好好沟通的宣讲。这样也许就能稍微偿还我的罪孽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
“等我真正完全投入到这个行业中来时，我渐渐明白，媒体上宣传的那些，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儿。他们把救援警察称作英雄，但我们自己知道，在我们眼前消逝的生命，远远超过我们所拯救的。”
“每一次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在我们面前死去，最后还要安慰我们，”
“没事的，警官，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又想起了我的女儿。她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会怨恨我这父亲吗？还是说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倒在了血泊里…”
“每每我们抱着那些尸体痛哭，我们多希望有奇迹出现——假如那漫天的神佛真的存在的话，为何要对凡人所遭遇的不幸视而不见呢？是真的心中毫无怜悯吗？”
“后来我逐渐确信了，世上大抵是真的不存在奇迹。恶魔也好，英雄也罢，从来都只有人类自己。”
刘警官站起身，这次距离很近，泠终于发现，刘警官右腿处，是一副假肢。
察觉到泠的目光，他解释道：
“这是某一次救援行动中，被钢筋压断的。那之后，我连救援行动都不被允许参加。他们给我授予了一个英雄的称号，又结合之前在队伍里的经历，给了我一个救援队中部区总调度的闲职。”
“呵呵，本来按照规定，我是不能来前方的。但是我始终无法放下，因此每次都会来一线，哪怕只是看着。只是这样，他们也不好拦着我。”
所以才一个人坐在这啊？
泠忽然有了主意。
彼岸花的花语为，绝望之爱。
这个警官说不定和彼岸花会有一定共性，能够承受彼岸花的部分力量。这样的话，可以用一株普通的彼岸花来修复他的右腿。
要试试吗？
“刘警官，其实…”
泠正想说，世界上其实存在怪异。但是那样，刘警官必然无法接受。
于是泠换了种说法。
“刘警官，我可以治好你的腿。”
刘警官只当泠是在安慰他，没有当真。
但是他看到眼前的少女伸出了手——手里拈着一朵洁白的花。
这花在黑暗中不断散发着光芒，只是稍微看了几眼，就觉得心中的情绪平静了不少。
刘警官怔怔看着花出神，泠却不待他反应，忽的一推，彼岸花就没入了刘警官的右腿处。
“——”
海滩上顿时白光大做。
当这股光芒隐没下去时，刘警官原本的假肢处，已经变成了一条完整的，拥有血肉的腿。
“扑通——”
男人打量着自己的右腿，无力的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是我？”
他问道，不断嘶吼着，疯狂地垂着自己新生的右腿，仿佛要将这腿再次斩去。
“为什么是我！！！！！！！！！！？？？”
一张张脸从他眼前闪过，在熊熊的烈火中，在倒塌的大楼里，在高悬的山崖间。这些人有他未能拯救的生命，有他不幸牺牲的战友……还有他的女儿。
“爸爸，我今天交到新朋友啦！”
“爸爸，那个新朋友叫我去公园玩诶？我可以去吗？”
“爸爸，那个新朋友今天送了我礼物，你要看看吗？嘻嘻。”
“爸爸，”
“那都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要这样！！！！”
“砰————”
女儿的身影飞了出去。，就在他的面前。
男人紧紧的握住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泠可以看见他手臂上暴起的虬结青筋，以及因为过于激动而充血的面部。
“抱歉，过去的事，我也无能为力。逝者已逝，生者还当继续前行。”
少女说道。
这个铁塔般的男人朝少女看去。
只见少女的头上别着一朵洁白的花，花瓣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而微微摇晃着。月光适时的落在少女身上，于是少女周身涌起更加神圣的光辉。
假如天使真的存在的话，大抵就是如此吧。
“……”
“…”
“抱歉。”
刘警官终于站起来，沉声道。
泠有些诧异，她原以为男人不会这么快恢复。但事实是，男人恢复了理智。这让她不得不对男人产生了更高的敬佩之情。
“有船吗？我要去海上找人。”
“我去联系人开船——”
男人瞥了眼自己的右腿，
“我带你去。”
……
泠踏上船板，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因此对她而言还是一件蛮新奇的事情。
刘警官打开灯，前方昏暗的海域稍微亮了一点。
他继续调试着设备，泠就在一旁问道，
“真的没关系吗？不叫你的队友什么的？”
“我相信他们，他们也相信我——况且这不是你要求的吗？只要你能保证找到失踪人员，多余的话没必要现在讲，解释也可以以后再解释。”
说这话时，男人看向泠。
他同样想要自己的解释，泠意识到，刘警官再怎么说都是一个官方的高级公职人员。
哪怕没有其他东西，就凭断肢重生这一点，就足以引起他的重视——他肯定把这当成魔法了，说不定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大面积推广。
“现在可以走了吗？设备已经确认无误。”
“走吧，‘窗口期’快到了。”
泠说道，在她的感知中，名为“海”的存在，正在逐渐清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