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镇的道路规划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走在其中,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这股原生态的美感。在三人的带领下,泠七弯八绕,好不容易才拐进一条小巷子中。
原本在外面不觉得什么,一跨过那道石砖门槛,人声就顿时鼎沸起来。巷子里铺着全榕树镇唯此一处的青石板路,两侧则是各种包子铺,卖油条的,卖麻球的,饺子的,馄饨的,卖粉卖面条的,应有尽有。
老爷子进来后脚步不停,在人群里像个灵活的泥鳅一样穿梭,转眼就溜进胡同尽头那家店里。虽说是在巷子尽头,但这里人却是最多的。他往门口一站,操着口大嗓门就直喊道:“伊藤,我来吃你家包子咯。”
“好勒!本田叔,这一般又有几天没见,今个怎么这么早来了?”
后厨传来一道同样粗犷的嗓音,随后一个满头是汗,身前粉色围裙还印着一匹卡通小马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不是你家包子太好吃了嘛?我要不早点来,哪能赶上热的吃啊?”
“瞧您这话说的,我家的包子,永远给您备着呢——还是老样子?”
男人正准备从蒸笼里端出两盘灌汤包,抬头却瞥见川蝶和松岗二人同样在外面。
“本田叔,我说您怎么这么早,这是一家子都来我家吃包子?来来来,这边坐这边坐。”
男人朝二人点点头,先把那两盘灌汤包端到一处空桌上,随后搭上松冈肩膀问道,“冈子,小蝶,想吃点什么?”
“放开放开,你这手上全是油——我们今天还有个客人呢。介绍给你认识下,这是静子婆婆她家的孙女,昨天刚来榕树。”
“叔叔好,我叫日向泠。”
男人这才注意到,在最外围还站着一个人。
“你好你好,哎哟,好生俊俏一个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里出来的。吃点什么?”
泠对着那招牌打量片刻,“我也来一盘灌汤包吧。”
“好勒!”
男人手上忙活不停,嘴也没歇过。
“在上大学吧,这是放暑假来榕树镇玩了?静子婆婆怎么没一起来?”
“……”
这泠还真回答不出来,这个时间点她还没遇见阿婆。万一婆婆真的来了怎么办,那就尴尬了。
见泠沉默半天,一副窘迫的样子。没想到男人却很“懂”的点点头,主动岔开话题,说道“包子好咯!我跟你说,整个榕树镇,其他的不敢说,就论灌汤包,还真没人比得过我们家!”
川蝶和松冈也各自点好早餐,四个人正好坐满一个桌子。桌子是木头桌子,上面铺着一层一次性的红色薄膜,边边角角还压着几滴水。
很快几盘包子就全部上齐了。
一盘包子刚好七个,包子全部是手工制作,每一个包子顶部都捏着花边。白白嫩嫩,像是精雕细琢的瓷器,又像含蓄待发的火山。
“他们家的包子,我从年轻时吃到现在。一开始,他们家,其实根本就不卖灌汤包,只会做些普通的包子。什么肉包子,菜包子,我都吃了很久啊。那时候,这条巷子也冷清的很,主要是,大家伙都吃不起饭,更没有钱出来吃早餐。”
“那时候能出来吃早餐的,都是家里有人在大城市里打工,每个月就用信封装着钱寄回来。那一信封,可就比我们不少人一年能摸到的钱还多了。”
老爷子坐到桌前,却没有马上就动筷,而是说起了当年的种种。
从这个店子如何如何做起灌汤包,如何名扬全镇,再到后来连京都都有人特意来吃包子。讲这个小巷子怎么从冷清变得热闹,讲哪些年轻人出了镇子,见识到外面的繁华后,再也没回来过,讲门口的那株小树,哪年住了一窝燕子,哪年又来野猫把燕窝掏了。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等老板把他点的辣酱端上来,老爷子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泠就默默吃着包子,一边听着这个老人在生命尽头最后的独白。
这些包子,虽然外貌和泠在京都见过的大差不差,但如果用心去体会,就会发现,京都的包子,全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这家的灌汤包,却各有各的模样。有的高一点,像是骄傲的玫瑰,有的矮一点,胖一点,就像是厚重的秋菊。
但外表总归会有相似的地方,只有其中的滋味无法被复制。这家店出名就出名在,每一个灌汤包,都各有各的滋味。你不尝下去,永远不知道,这个包子从包子皮和馅料,到出锅进蒸笼,经历过哪些调料的滋润。这馅愈是烹饪的长久,便愈是有股动人的力量。
老爷子终于举起筷子,像是朝圣一般,不再言语,而是静穆的,沉稳的,从那堆包子里夹起一个,到装满辣酱的瓷碟中反复搅拌,之后才缓缓送进嘴中,一口吃下。
一个,两个…直到吃完一盘,老爷子才嘿嘿一笑,连眉宇间隐隐萦绕的几分忧心也全然消失不见:
“还是这个味!”
川蝶则要了一个豆沙包。
乍一听可能会觉得她吃的太少了,实则泠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包子,几乎可以把川蝶的整张脸都遮住。
川蝶一开始尝试用筷子,然而这么大的包子根本不可能用筷子夹起来。她转而又想用手,但是又不太卫生。犹豫半天,最后川蝶干脆把两只筷子往包子上一叉,终于成功整个叉了起来。
“啊呜~”
女孩面对着与她脸一般大小的包子,犹豫了半天该从哪里下嘴,随后轻轻咬在侧边,带下一小团白面,其中冒着热气的豆沙馅料就漏了出来。
“他们家的豆沙包还是放了这么多豆沙,我从来都没有吃完过——太甜了。吃到后面根本吃不进啊。”
松冈看向自己女儿,笑了笑,结果被川蝶回了一个白眼。
“但是我很喜欢吃,又不是给你吃~”
随后像是自证一般,女孩开始大口大口的咬在包子上,还专门挑豆沙多的地方。
“嗷呜~嗷呜~,我就喜欢吃甜的,苦的酸的咸的都不要~”
“呵呵~”
“这包子确实挺不错的啊。”
泠就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着祖孙三人有说有笑。
其实这样子平凡的日子倒也不错,可惜,太短暂了。
……
难道我心中所追求的,其实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么?少女心中突然泛起无名的悲伤,随后又瞬间释然。
融合彼岸花之后,自己早就脱离了众生的轮回。这样子的场景,并不属于自己。今天的自己,只不过是个看客。自己失去了追求平凡生活的能力,但也得到了对抗规则的资格。因为总有一天,自己珍视的人会先自己一步踏上旅途,而自己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念头一旦种下,便再也无法抑制。泠看着祖孙三人,思绪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如果说,今天,坐在这个位置的不是川蝶,而是自己——
我会如何选择?
“记录者吗……下次再找海末聊聊吧。”
泠回过神来时,老爷子已经疾风扫落叶般,把两盘包子全部吃干净了。三人里还剩川蝶在与巨大的包子尽心尽力的搏斗着。
不知不觉,那轮红日已经完全升至群山的上方,炽热的阳光毫无阻隔的奔向大地。从夜晚中苏醒的榕树镇,也渐渐炎热起来。
“如果不是事先知情的话,完全看不出来,川蝶的执念已经怪谈化,完全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小女孩而已……自己的外表特征是头上别着一朵彼岸花,难道川蝶身上不会长出蝴蝶翅膀啥的吗?”
泠看向旁边的川蝶,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了这个奇妙的想法。
不过她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了,川蝶如果真的长出蝴蝶翅膀,会不会更可爱之类的。彩色的翅膀怎么样?啊……果然还是沿用蝴蝶的蓝色吧,总感觉七色的蝴蝶翅膀只会出现在小说中,并且太绚丽夺目了,反而不经久看。
待川蝶终于吃完包子后,泠等待着三人下一步的动作,川蝶和松冈也齐齐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眨巴了几下眼睛,扯着轻快的嗓音说道:
“哎,其实真到这一天,反而觉得有些事情没那么重要了。”
“之前我偶尔会想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跟村头那个死老太婆,把话说清楚,一定要找巷子里那个老酒鬼,把他赊我半辈子的帐还清。”
“现在想想自己这整个一生,好像一直都在被许多事情束缚着。完全没必要啊~所以今天,我决定不再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冈子,小蝶,再陪我看看榕树镇外面的海吧。”
…
泠跟着三人朝海边走去,不过他们并非前往海滩,而是从一条泠不知道的小路,忽然转到山上去了。
一进入树林,外面的炎热顿时被隔绝在外。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钻进,清晰可见的于空中划出一条射线,再在地面留下点点光暗交错的斑驳投影。偶尔一阵风吹过,这一片绿色的世界中,又会下起黄色的小花雨。
泠抬头看去,周围不认识的树种上,满满堆叠的全是这种黄色的小碎花。这一整条山路,一个夏天下来,估计得铺上一层厚厚的明黄的地毯。踩在这地毯上前进,随着高度的缓缓爬升,榕树镇的景象也逐渐显露出来。不过刚露出没一点,就被新的树挡住。看来不到山顶,是很难打量外面了。
川蝶走在二人中间,左边是老爷子,右边则是她父亲。三人无声的前进,但是泠能发现他们之间紧紧握住的手,以及川蝶强忍住的,隐隐的泪声。
自己上一次牵父母的手是什么时候呢?泠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泠完全不惊讶川蝶会因此而哭泣。因为这种温暖,她的确很久没有感受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环境总是在逼一个人变的独立——这大概也和联邦的体制有关。
虽然说是联邦,但是彼此间并不是很团结。泠所在的行政区,名字称作花国。据说是最初成立联邦的那一批人中某个人的故乡,而那个人最喜欢花,所以后来这个行政区就以花来命名了。
自联邦创立以来,人类又度过了几百年的历史,期间不仅完全复原了旧时代的科技,甚至近几年来,联邦内都开始出现旧时代没有的新技术。但是相比于从前北方人连南方水果都吃不到,又或者前联邦战火连天的时代,如今的人们,似乎也不是很快乐。
连记忆里牵着的那双手,不知何时,都变成了奢侈的东西。对于川蝶来说,这份温度,更加难能可贵。
泠忽然有股冲动,想把眼前的一切记录下来,就以文字的形式。
她曾经听过这样的说法——一个人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生理上的死亡。你的心脏不再跳动,大脑发出信号,与各个器官告别,感谢他们这几十年来的合作;第二次死亡,是社会上的死亡。你的身体被装进棺椁,你的亲朋好友前来参加你的葬礼,他们为你的离去而恸哭,讲述你这或传奇或平淡的一生;第三次死亡,则是真正的死亡。所有记得你的人都全部离去,无论喜欢,怀念,嫉妒,还是仇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一切,都不再与你有关。这种死亡称作遗忘。
而自己不希望这一切被遗忘——既然怪谈可以被收录进《怪谈故事会》中,那么凭什么怪谈背后的故事不行?如果可以,自己希望,《怪谈故事会》,能够真正成为怪谈故事会。比起那些卷宗上大篇幅大篇幅描写的怪谈的机制和规则,自己想看到的,小忆想看到的,明明应该是那些怪谈背后的故事才对。
不仅如此,泠还想到,如果把这些怪谈背后的故事,稍作修饰,那么是否可以向大众开放呢?不只是记录在《怪谈故事会》中,而是和亘古就有的那些奇谈怪志一样,在社会上永远的流传下去。
这样,也不负自己记录者之名了。
“感觉完全可以做到……后续和刘警官合作时,不妨提一嘴这事。如果以官方出面,那么文字的地位,在普通人心中将会拔高不少。如果能借此增进普通人对怪谈的了解,一定程度上减少怪谈全面爆发时平民的伤亡也是好的。”
找到新的方向,泠脚下的步伐也轻快许多。
到了半山腰处,三人在那处空地旁的木亭子里坐了下来。木亭子立在围栏边,围栏外则是悬崖,往远看则是天空的一隙。无他,夏天榕树镇的树枝叶实在太过繁茂,据老爷子说,这个亭子秋冬时,可以远远瞭望见大海。至于现在,也只能赏赏树了。
“还是老咯,换我年轻那时候,榕树镇这座小山,我一口气就能爬上去。”
老爷子头上已经冒出一层微汗,川蝶则是走累了,倚在爷爷怀里。松冈看上去则是四人里面最累的一个,此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句,只顾着喘气了。
“冈子,你看看人家泠姑娘,大气都不带喘一下,你怎么累成这副模样?”
冈子勉强摇摇头,还是没有出声。
这座山其实并不矮,只是老爷子平时经常爬,爬了一辈子,自然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川蝶是年轻,泠则是单纯的开挂了——平时不觉得,今天一爬山,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过。
彼岸花到底把她的身体强化到了何等地步呢?有空的话可以去测试一下,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以后逃跑也更好发挥。
稍作休息后,几人再次整装待发,朝山顶前进。这一次,泠已经能逐渐看到榕树镇的全貌了。比起山底和山腰的绿意,接近山顶处,道路旁更多的,是裸露出来的山石,嶙峋突起,花白似玉。常有小树扎根其中,多年后,山顶上大概又会多出几道耸立的孤独身影。
上到山顶上,在路的尽头,静静立着一块碑石。
泠走近一看,只见上书诗句两行:
“百年榕树千年人,万水东流至此还。”
“万水东流至此还……原来如此,海末海末,世上所有海洋的尽头,竟然就在榕树镇这一片小湾里吗?难怪可以在这遇见海末。”
少女感叹道,放眼看向更远处。
朝低了看是榕树镇,朝高点则是连绵的浩渺青山。
再越过那重重山壁的阻拦,视线内就全然是碧波接天,水天一线的海面了。不同于海滩边,在这无名山的最顶端,游人所见的,绝非那目光短浅的一片水潭,而是将整片浪潮的流动,尽数收入眼底。
翻腾,激荡,碰撞,骤然攀上绝壁,又哗哗湍流直下,激起万千浪花,将夏日艳阳搅的七零八落。
涛声,鸟声,猿声,声声不绝。怪树,花石,虫鱼,生生不息。
老爷子不知第几次望着这榕树镇的一切,他悠悠说道,浑然不觉自己也成了这榕树镇风景的一份子。
“我在榕树镇待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大山。榕树镇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是很棒的,能凭自己的能力,做到我们许多老一辈一辈子都没做到的事。他们见识到了外面的风景,偶尔也回来跟我们说,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好。”
“我听着他们的话,也会想象一下城市里高楼耸立的样子。不过啊,我现在依然觉得,我还是属于这片大山的。甚至比很多人幸运,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大海,我们榕树镇的人,一出生,大海就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直到死去,大海见证了一切。”
老爷子让开一个身位,泠突然看到,老爷子之前站的地方,立着一个小土包。这小土包在那里是如此的不显眼,以至于泠现在才发现。
那里静静躺着一支花——是老爷子上山时刚摘的。
“这是我为川蝶她奶奶立的,里面埋着她的首饰。她很喜欢看海,同样也是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榕树镇。那时候我们经常约着来爬山,因为山上总是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这山上每一条小路,都留下过我们的脚印。”
“后来我们结婚了,结婚那天我们偷偷溜出来,溜到山上,在这里,在群山与飞鸟中,在晚霞与涛声里,我迎着夕阳,她背着夕阳。我向她说出了此生唯一一句,‘我爱你’。后来晚上回去时,还因为害得长辈们找了半天,被骂了一顿呢,呵呵~”
“那时候总是觉得人生还长,结果一转眼,她就离我而去。到如今,我终于也要去陪她了。”
老爷子又顿了会儿,他凝望着那海波。
“她死后,我听她的要求,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的身体火化,剩下属于她的部分,全部撒向了大海。后来的几年,虽然她已经不在了,我依然经常来爬这座山。怀念着当时的点点滴滴,但更多时候是想着,如果当时,我多对她说几句情话,她会不会更加幸福呢?”
他向川蝶招了招手,
“小蝶。”
“爷爷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人的一生难免会有太多遗憾。于现在的小蝶而言,爷爷本来应该是已经死去的人,川蝶能从遥远的未来来到这里,来到爷爷面前,真的真的是一件奇迹。但是,爷爷还是希望,小蝶可以继续向前。”
“在未来,小蝶会遇到更多爱着小蝶的人。你有泠姐姐,有静子婆婆,等你上学后,还会有新同学,甚至还会有你喜欢的男孩子。你的故事不应该跟爷爷一起走进坟墓,而是应该走向更远的未来。”
“爷爷!!”
女孩扑进老人的怀里,然而老爷子难得的对川蝶摇了摇头。
“小蝶,学会珍惜现在吧。爷爷会永远铭记你,你也不要让爷爷失望啊。”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
“小蝶..答应爷爷。”
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啊,老爷子,泠想到。
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老爷子也是想尽力的阻止川蝶继续回溯,即便老爷子对怪谈一无所知,但是判断却很正确——川蝶根本承受不起如此多次数的回溯。
等川蝶停下抽泣,几人回到镇上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吃过午饭后,松冈提出要不要再出去走走,老爷子却很干脆的拒绝道:
“外面太阳这么大,何必这么折磨自己不是?”
至于川蝶,泠则感受到,她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看来老爷子的话确实被川蝶听了进去。这样一来,等明天过后,应该就可以平安结束了吧。
泠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