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静子也可以好好生活了呢。”
那个背影逐渐远去。
她徒然的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从指缝间滑走，然后在某个瞬间彻底没入黑暗，再也消失不见。
“……”
静子睁开眼，天花板上浮着幽蓝的光影，整个世界就像沉入海底一般。
如果放在几十年前，她还时常在梦中大声喊着。
“不要走，姐姐！”
但是现在，仿佛连自己的梦，都跟随着自己这颗心一起死去了似的。哪怕在梦里，自己也不再奢求姐姐留下，而只是出神的看着姐姐离去，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梦的边缘。
如水的月华毫无阻拦的倾泄进房间，地面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又像一滩空明的流水。
“呜~呜~”
窗外传来几声鸟类的悲鸣，静子只觉得今晚的月光有些晃眼。
“刷——“
窗帘被拉上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静子又坐着发了会儿呆，扭头换个方向继续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当静子意识开始恍惚时，她的耳边又开始隐隐出现姐姐的哭泣声。一片模糊中，她仿佛看见，姐姐站在自己楼下的墙角，大声的痛哭着。
那张脸，明明是那么美丽，却因为心中的悲伤而布满泪痕。
静子感觉胸口正在被搅拌机狠狠的搅拌。
“根本睡不着啊。”
静子无奈的坐起来，扭头看向紧闭的窗帘，却根本没有勇气去将其拉开。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一直重复梦见这些场面，一次又一次的惊醒，一次又一次的追出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
直到眼泪都流干了，自己也不再保有期待。
“姐姐从来都没有骗过我，要带我出去玩也是，要给我买好吃的东西也是，从来都没有骗过我。可是啊，只有最后说的那一句再见——究竟什么时候再见呢？”
她走到窗帘前，就像无数个从前的晚上一样。
然而她却犹豫了，好像她在今晚丧失了所有的勇气。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年的折磨，仿佛就要画上一个句号。心里的窟窿再也无法填补，里面的东西正在止不住的溢出来。
灵魂，思想，生命力，她感觉自己即将失去这些东西。
“明天就把这个窗帘拆了吧。”
她想着，她明白，一旦把窗帘拆掉，她甚至不敢走到窗户边。
但是，已经够了。
姐姐明明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她的内心嘶吼着，但表情却依然平淡如水。她已经迈入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甚至连心中的情绪都无力表现在脸上。
就这样吧。
静子一把拉开窗帘——她没有立马朝楼下看去，而是第一次端详起了，家乡夜晚里重重的大山。今晚的月光很亮，很蓝。亮到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分毫毕现，蓝到整个世界都弥漫着冰蓝的光辉。
那轮清月静静的藏在珑云做成的面纱之后，然而天上只要有稍微的风吹过，圆盘就整个暴露在夜空中。
夜空中没有星星，她就看着月亮怔怔出神。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静子忽然唱道。
在某个遥远的夜晚，姐姐好像也在她面前这样唱过。
她依稀记得，这是对于旧联邦来说，都要早很多的先人所作的诗句。但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诗句还能唱出来。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
但什么来着？
静子的歌声卡住了，心里也像卡住一般。下一句，是什么？姐姐当年唱的是什么？
月亮，人，月亮，人……
静子心中的月光缺了一大块，然而天上的月亮缺了尚且能圆，人心中的月亮缺了一块，又要何时才能圆呢？
她看向那轮明月，忽然释然的笑了。
世间唯一不变之物，明明只有那轮月光。什么亲情也好，感动也罢，都不过是人与人之间脆弱的联系。斯人如流水，而明月依旧。
姐姐不在了，但是月亮却还是当年自己和姐姐一起看的那轮月亮，歌还是当年姐姐为自己唱的歌——就好像姐姐一直都陪着自己一样。
这么想着，静子又把这首歌从头唱起，虽然她知道，她根本唱不出这首歌的结尾。
但是无所谓，只要唱就好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觉得这歌声好像带着她穿越了时空，带着她回到了那个月光清朗的夜晚，那个姐姐笑嘻嘻给她唱着歌的夜晚。
就好像姐姐就在自己的边上唱着这首歌一般。
静子会心一笑，为自己想起了最后一句话而由衷的高兴着。仿佛心头郁结多年的心结已经解开，她正准备拉上窗帘，楼底下却突然传来真真切切的呼唤。
“静子——，静子——”
“静子——，难道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吗？”
“——”
她的呼吸沉重起来，已经跳动七十余年的心脏再次超负荷运载，奋力的将全身的血液都泵入大脑中。
她剧烈的抖动着，颤颤巍巍的扶着窗台。已经干枯的血管遍布手臂与身躯，就像一株迈入暮年，垂垂老矣的枯树。
静子猛然锤了几下胸口，用仅剩的意识朝窗外看去，却还是脚下失重，不小心朝一边歪倒。
一片恍惚间，她感到自己跌进了某个人的怀里。
那记忆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静子，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让姐姐放心啊？哼哼~”
现在她终于看清了那双手，还有那张脸上坏笑中带着宠溺的神情。
“姐姐……”
她抬着头，她以为自己早就流尽的眼泪，此刻却如喷泉般涌了出来。
“我回来咯！静~子~。”
那黑发少女微微歪着头，浅笑着。
是啊，姐姐就应该是这样笑着的，姐姐她，最喜欢歪着头笑了。
静子想道，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无数记忆中的身影，和眼前之人重合了起来。
在春天野花绽放的小道上，在夏日林荫遮盖的池塘边，在秋天金黄铺满的原野里，在冬日暖阳融化的初雪上。
她看见了姐姐的笑容。
“欢迎…回来，姐姐…”
静子同样笑着。
从此阡陌多暖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