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三天前————
以春天的标准来说,这夜冷的出奇,彻骨寒雾笼罩卡佩覆满火岩灰的街道,如蔓延流淌的生命精华涂抹于她黝黑粗糙的小腹上。
白与黑,新与旧,刹那与永恒,正如在这血肉熔铸之城每日上演的戏码,上神的永恒馈赠与凡人的狂傲造物交揉融合,崭新生命于血肉魔巫的指间诞生,凶悍顽强又转瞬即逝。
“我弃绝你们!”苍老衰朽的声音从一间破败工坊的焦黄窗棂中传出,带着几分悲愤,几分绝望。
“哼!我们的实验很成功,你个老头儿就是嫉妒我们的才能。”
“老师,这是个阴谋,有人篡改了实验品的生命线信息,我敢打赌是多普勒教授和他的马子露易丝下的手!”
“………………”
达尔文、孟德尔、恩格尔三个闯下大祸的年轻巫师被“融骨尊师”拉马克半夜从床上拽起,叫到自己的工作间。
这位在本地德高望重的“优生学”大师此刻显得朽迈又脆弱,干枯银丝被汗水黏在额头,憔悴面庞上挂着乌黑眼袋,嘴角面颊上的皱纹如刀削斧刻。连日来应付警探和官员让他疲惫不堪,沉重的压力使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不识好歹的东西!我这是要给你们留条活路!你们就那么想被挂在沉思广场的绞刑架上?擅自制造‘优生怪物’,还让它跑出来吃了你们五个同学,毁了半座实验楼,你们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老人枯槁的脸上满是哀苦,他最喜爱的三个学生,“布尔诺优生学会”最闪亮的新星,竟然做出如此悖逆之举,还毫无悔意。
“科学的进步总伴随着牺牲,不过是几个资质平庸的凡夫,他们应该庆幸自己能为如此伟大的研究事业出一份力!”
达尔文的冰蓝色双眼宛如铁砧上被敲击的炽热金属般颤动不止,炙灼愤怒随同冷酷话语一起从他苍白的薄唇间挤出。
“嗨,达尔文,这么说不好吧?别管‘0号’为啥会失控,那几个倒霉蛋被吃确实是咱们的错啊。”
孟德尔小声说着,碰了碰朋友的胳膊,他并不在乎“0号”怪物造成了多少经济损失,钱没了可以再赚,但人被吞进肚子融成生物质浆液可就变不回来了,稍微给受害者一点儿尊重也是应该的,虽然他们被吃的主要原因在于对自己的愚蠢无能没有一个清晰认识……
“咱们的错?你可别把我带上!还不是你蠢得跟猪一样,被那个妖女露易丝迷了心窍,否则她怎么有机会把干扰素注入‘0号’的胚胎?”
达尔文丝毫不留情面,上来就劈头盖脸呲了孟德尔一顿,接着又转过身继续跟导师对峙。
(嘿!是谁为了给那个金发大胸女准备生日礼物把单壳珍珠蚌养在实验室里的?是谁每周末都找她共进晚餐的?还订在卡佩最高档的“滨海餐厅”?是我吗?是可怜的穷光蛋格雷戈尔•孟德尔吗?承认吧!你也被露易丝迷的神魂颠倒,沉没成本比我还多!)
事实上,他们三个青春荷尔蒙上脑的半大小伙子,全都成了金发女郎露易丝裙下的舔狗,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又再次印证了为什么舔狗不得好死。
当然,达尔文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失策,就像他永远不会承认多普勒教授是个智力正常的健康人。
“那可是我们两年来殚精竭虑铸就的心血结晶啊!那头可以自主进化的胶质生物就是帝国优生学的未来!多普勒就是个大脑发育不良的低能儿!他的卑劣手段根本不足为惧!只要再给我半个小时,‘0号’就能重新被我掌控,本世纪最伟大的研究成果就能横空出世!”
达尔文激动得唾沫横飞,白皙圆脸被怒火染成桃色,手指着拉马克尊师大声咆哮。
“可这个老头怎么做的?‘0号’不过就是肚子饿了,还受了点儿惊吓,这老棺材瓤子竟然叫来军队一把火把它烧了!”
达尔文所言非虚,身为整个卡佩最有天赋的‘驱使者’之一,对手设下的“生命线陷阱”对他来说就像三岁小孩儿的恶作剧一般简陋。
但现在说这些早就没用了,孟德尔悄悄拿手肘顶了下站在旁边的恩格尔,求他帮忙搭搭腔,至少先把达尔文这头倔驴拉住了再说。
(我当然不会放过露易丝那个贱*子,早晚得找那对搞不伦师生恋的狗男女算账。可咱们今天要是不认个怂哄哄老拉马克,那就没有“以后”这个选项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的好兄弟!)
没成想这个北部山区出身的撒顿人压根儿不想开口,被孟德尔顶过之后又往旁边挪了挪,继续沉默不语。
夜雾渐浓,窗外传来守夜巡查官铁靴碾过火岩砾的噶擦声,还有腰间短刀与制服金属扣的碰撞声。
这些都是卡佩城晚间街道司空见惯的动静,没有尖锐警笛、没有优生怪兽的凄厉哀嚎,没有闯祸学徒濒死时分的惨叫,说明今夜卡佩承蒙上神保佑,一切安好。
但孟德尔现在可一点儿也不安好!他的两个好兄弟一个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另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合着就他一个人在乎他们那该死的学籍呗?要开除也是三个人一块开除,这俩家伙咋就这么淡定?
“恩格尔,你也说说他呀,让他这么吵吵下去,咱肯定得收拾铺盖卷滚蛋了!”
孟德尔见暗示不成,只好捏细嗓子朝“撒顿木头”传话。
“让他吵吧,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难道以为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恩格尔那张如蜡像般了无生气的灰白面庞就像所有撒顿人一样古井无波,看不出他现在心中所想到底为何。
“明早我就动身回卡兰克福特,孟德尔兄,你是我这几年在卡佩城认识的家伙里最虔诚善良的,你是卡佩肮脏腐躯上的异类,你是我在这亵渎之地唯一的光,我会永远记得你,来自海茵道夫的格雷戈尔•孟德尔。我的兄弟,也请你不要忘了我,我是来自卡兰克福特的阿道夫·恩格尔,我会在卡兰克福特等你,直到永远。”
恩格尔的话好似这阴冷暗夜中的一缕朝阳,温暖了孟德尔在无边黑暗中瑟缩哭喊的灵魂——
个鬼啊!!!!!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收到如此深情真挚的告白啊亲!还是从跟自己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嘴里蹦出来的!
难道你恩格尔被露易丝利用完就彻底对女人失望了?不当舔狗没让你当南通啊!你要是在想搞男人也别把我当作目标啊!
我同意插手这个一听就很不靠谱的研究项目不就是为了搞出成果飞黄腾达,然后各种丰满大姐姐左拥右抱吗?老子超想跟漂亮妹子贴贴啊喂!
就算老子死心了以后出家当苦修士,也不要跟你这个只会穿黑袍的臭男人卿卿我我!
不不不、等等!我怎么也被他带偏了!
孟德尔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身边的银发大个子诱离了最初的路径,赶紧甩甩脑袋扳回正题。
“兄弟,你是把炫彩幻蟾当晚饭吃了吗?别说胡话了!想想咱们该怎么办吧!”
“我这不就是在说以后吗?我们一生一世永不相忘,约好了哦。”
“你!——”
“该死的兔崽子!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再说明白点——你们被开除了!!!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
拉马克尊师的耐心最后还是被这三个小恶棍败光了,已经瘦成一具干尸的老先生就像恐怖光幕剧里的僵尸那样在克拉肯油灯的昏黄光辉下仰天长啸,抬起枯枝般的手指为自己的爱徒们指明未来的道路——滚蛋!有多远滚多远!跟谁都不要再提起自己是“融骨尊师”拉马克的学生!
“死老头儿,走就走!爷不惯着你!”
连行李都不拿,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同学摔门就走,尽显富家子儿的冲天傲气。
“………………”
阿道夫·恩格尔一言不发,默默收拾行李,同时向娇小可爱的黑发同侪投以炽热视线。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只有孟德尔被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裁决打得再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