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人死前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
想想真是奇怪,明明因为互联网的存在,人们毫不吝啬的把自己经历的生活,产生的心情分享出来,而在这无数不同处境中人们分享的经验中,我却找不到关于面对死亡的内容。当然,在一些博客或者视频网站上确实有着那种抗争癌症之类的记录内容。虽然这种乐观的态度值得敬佩,然而我并不认为所有,或者说大部分人能够在明知自己将要面对死亡时能拿出这种态度,也就是说它致命的缺少一种「普遍性」,至少我在真正面对无疑的死亡时没有能拿出那样的积极性。
就在昨天,我知道了自己只剩下七天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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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已经过了中午了吧,窗外是灰沉的阴天,没有太阳的作为标准自然也就看不出大概的时间。我从出租屋的床上起来,昨天吃剩的超市便当还摆在桌子上没有收拾,凉掉的咖喱和米粒黏在黑色的一次性塑料盘上,旁边的牛皮袋中是从医院拿回的诊断书,还有几个空掉的啤酒罐,失去气泡的透明液体沿着被扯开的罐口从一个倒着的罐子里面流到地上。
可能是要下雨,空气中充满着潮气,我一直很难忍受这种浑身潮湿的感觉,于是起来去找空调的遥控器,却没有找到。
桌子是上个租户留下来的,因为有一个桌腿短了一截,我就去外面垃圾桶旁被丢弃的几摞杂志中挑选了一本厚度适中的垫在底下,现在那本杂志上面覆盖着大片棕褐色的污渍,从封面上的文字来看,应该是给中小学生阅读的科普读物。
我用力将它抽出,失去支撑的桌腿一歪,啤酒罐顺势滚到地上,发出重复的「咣当」声。杂志上面有一块很深的压痕,从中间翻开,蓝色的跨页上打印着海中的景象。上面的文字内容是在讲一种传播在深海鱼类中的寄生虫,被寄生的鱼因为神经系统遭到破坏,在寄生虫的繁殖周期完成后就会死亡。而在这段过程中,寄生虫会分裂出接替鱼脑部功能的神经细胞,这时候虽然被寄生的鱼还保持着对自身的认同,但其实不论是游动还是进食,它的身体已经是在被寄生虫操纵着。
明明是给小孩子看的杂志,分量却相当厚实,我读的很入神,不时的来回翻动。不知道具体看了多长时间,直到肚子中传来饥饿的感觉,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没有办法,被饥饿驱使着的我只能迈步出门,打算依旧如往常一样去楼下的便利店解决晚餐。小区里的路灯很暗,加上月光也被积着水汽的黑云遮住,有的地方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为了不被绊倒,我只好打开手机前置的手电筒。
到了便利店前才发现屋内的灯没有开着,走近才看到玻璃门上张贴出来的因为电路故障而暂时停业的告示。
明明昨天晚上还正常的开着,不过我随即意识到,那是距现在也有了二十四小时的距离,如果和人所能经历的生命长度进行比较,自然显得十分短暂,但如果和那些突然闯进,改变之后人生的意外相比,又长的不得了。
我拿出钥匙,进到车里,这是我大学时买的二手丰田,虽然让洗车店做了全面的清洗,但每次进来还是会闻到一股散不去的古旧味道。因为上大学的城市靠着海边,那个时期经常载着朋友在沿海的公路上兜风。直到毕业后与之前熟人的关系慢慢变淡,有没有在社会中交到新的朋友,于是这辆车上的乘客就变得只有我一个人了。
之前在外面还不觉得,坐到车上后才感觉身上十分冷,都要打起哆嗦,明明还是秋天,却让我有了冬天一样的感觉。我赶紧打开车载空调,把制暖调到最高,出气口先是吹出凉风,然后慢慢变暖,身子逐渐舒服下来。直到这时我对我身患绝症,剩下的生命不足一周有了实感。
已经忘记当时医生具体是怎么说的了,只能记得大概意思是「你患上了当前还没有能力治理的疾病,按照经验只能活一周左右」。除此之外就是「多陪陪家人」「想想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这种惯例性质的话。
我一边思考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做些什么,一边驱车开往导航上附近的另一个便利店。我没有奢望可以利用这七天让我的生命不留遗憾,毕竟不枉此生这种目标就算是对一般的正常人来说,也是需要长久努力才能获得的,相当圆满的结局。而对于我这种填饱肚子只能想到便利店的人,不要说是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就连想要在死前放肆的玩乐潇洒,都想不到有什么去处。
突然有雨滴砸在车窗上的声音,我打开雨刷器,两个带着弧度的黑色长条开始来回运动,将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刮走。然而雨势在几秒内突然变大,好像是一天积累的雨量全都要在这一时宣泄出来。就算雨刷器还在不断工作,我在车内的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加上我住的地方本来就是离市里很远的郊区,路上的照明条件本就不好,只能勉强看清道路的轮廓。
正常的司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做出减速,甚至开启警示灯直接停在路边这种明智的举动。然而不巧的是,现在这辆车的驾驶者是一个刚刚被告知没有几天好活,并且一直提不起精神面对生活的可怜虫。于是我不但没有减速,甚至内心隐隐生起一股「就这样冲出道路,撞在树或者石头上,最好再来个爆炸,直接车毁人亡。」这种自我毁灭的阴暗希望。
于是在下一刻,希望就映照到了现实当中。
说来有些讽刺,但好像在我即将迈向尽头的生命当中,诸如「希望在换位时和喜欢的女生成为同桌」「希望新上司是个和善的人」,这种正面的希望总是会落空,甚至在反方向实现,而「这么扭曲的家庭还是毁掉好了」「这种糟糕的人生还是赶紧结束了吧」,这种消极的想法却常常应验。
也许每个人在出生时都会被上天设定一个固定的运气,或者说幸运值这样的东西。而我就不巧的处在无论怎样都与「成功」「幸福」这样词汇绝缘的最低档。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在车辆剧烈震动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一个人重重的被车头撞到,随即在强大的冲击下被甩到后面。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猛踩下刹车,惯性让我猛的前倾,胸口撞击到方向盘的上边沿,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那本被桌腿压出凹痕的杂志,视线一片漆黑,大脑还没能理解身体传来的太超过的痛感,却完全没法呼吸。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当时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几分钟后我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呼吸,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完全止不住的咳嗽。我的手不断颤抖,想要要控制住,却发现指节十分僵硬。
我刚刚撞到了一个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没有办法否认掉眼睛真切看到的现实。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车门,几乎是跌倒样的从车上下来,雨大到瞬间把我浑身淋湿。
所以说我为什么会这么慌乱?明明只剩下了七天——现在又缩短成了六天加一个晚上的生命,就算我被抓住塞到拘留所里去,那也只是为我省去了想要怎样度过余生的麻烦,让我能理所应当的用一直以来无所谓的态度面对。然后在法律对我的审判落下之前,我就已经在牢房中带着或许会有的一点不甘离开这个世界了。
幸好人类并不完全是只会这样按照利益做出判断的逻辑机器,而我虽然一直踩在那条边界上,但姑且还没有掉出所谓人类的范畴。
借着车灯漫射过来的光,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背对着我倒在地上,披散的头发浸在从头部流出的鲜血中。
虽然已经预想到这样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正面撞到大概率已经凶多吉少,但亲眼看到一个生命因外力消失的惨状,尤其这外力还是由我自己所施加的时候,还是让我的内心震动不已。
就在我打开手机准备联系救护车的时候,那个躺在地上的女生突然动了一下。
动了一下?
我还没有正确理解发生了什么,她动作的幅度逐渐变大,最后直接用纤细的胳膊从地上撑起来。
丧尸?幽灵?超能力?说实话,我当时完全被吓得愣在原地,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直到她站起来,走到我的身前,用沾着雨水、鲜血和泥土的脸朝我开口:
「我叫悠岛纪,请问你就是撞死‘她’的人吗?」